一番商談以後,右軍的督尉人選也基本確定下來。看時辰還早,又沒有旁人打擾,張紹幹脆就介紹起戰事善後的種種情況。
這也是商成關心的問題。出去一個多月,他多次在和衛署的往來公文中提到,戰事善後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盡快地落實。他指示張紹,不僅要督促各地州縣執行朝廷製訂的撫恤標準,衛府還必須派人監督核查執行的情況;核查的範圍不僅僅局限於衛軍參戰各部,還要包括隨軍的工匠和民伕,循製應該給予的工錢、腳力錢還有貼補,一文錢都不能少,應該減免的賦稅絕不允許打折扣!
“眼下看來,各地的善後做得還是很不錯。”張紹說,“各州縣都沒有為這事鬧過什麽紛爭,我們的人也沒發覺什麽大毛病。就是有些將士不是燕山本地人,他們的傷亡撫恤隻能通過公文,讓他們故鄉原籍的衙門來處理。”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對於那些籍貫不在燕山的陣亡或因傷退役的將士,商成是一力主張由燕山衛軍派出專人護送他們回原籍,並督促當地官府執行朝廷製度;但他和郭表卻有不同的想法。按朝廷和軍中舊例,這種情況下,陣亡的一般都是燕山衛府移文各地,讓當地去處理;因傷退役的,統一發放一筆遣散費。商成的建議顯然不合舊例。從內心裏說,他不讚成商成的建議一一無論是派人護送還是監督執行,都要花一大筆錢;而且這費用還要由衛府支出,他很有點心疼……可商成的理由太充分了,讓人根本無法駁斥或者拒絕一一人家為燕山流了血,這是對燕山的恩情,燕山人有責任也有義務護送他們回原籍。這是最基本的禮儀!
他看了一眼郭表,希望下麵的話由郭表來說。可郭表卻麵無表情著臉目視前方,隻好咽口唾沫,自己把話接下去:
“……我們統計了一下,籍貫不在燕山的陣亡與退役將士,有一千一百七十多個,職務最高的是個副哨。他們分別來自四十七個州一百二十三個縣,最遠的一個老家是廣南的欽州一一就是那個副哨。這麽多的靈牌和這麽許多人,要是都挨個護送回去,路上的吃喝住宿先不說,就是衛府的人手也調度不過來……這一個多月,為了統計戰績戰功,總結戰事中的得失,還有督促戰事的善後,衛府裏人人都忙得仰馬翻……”
“這個我不管!有困難你自己想辦法,我隻要結果!”商成截口打斷他的訴苦,說,“陣亡將士的遺體會留在燕山,但是英靈的副牌必須榮歸故裏,這一條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因傷退役的將士傷好以後,有願意留在燕山的,我們歡迎一一我已經和衛牧府打招呼,要給他們優待優遇;想回家的,我們派人護送。還不是派個普通小兵去護送,而是要從軍中挑選知書達禮的人禮送!要告訴將士們故鄉的父老鄉親,他們是在和大趙的敵人的戰爭中壯烈犧牲的,他們是在草原上與突竭茨人的英勇搏殺中負的傷,他們都是英雄!是大趙的英雄!是我們民族的英雄!”他越說神情越嚴肅,越說聲音越大,最後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激動地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要禮送!一定要禮送!這沒有條件可講,也不允許講條件!所有護送的人,不管是士兵還是軍官,路上必須穿戎常服!還有,提督府和衛府都要給他們出證明,出文書,務必要保證他們在沿途的安全!還有……”他的情緒太亢奮了,話都說得有些亂,平時和人談公務時比較注意的用辭,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也顧不上了。“……當護送將士們回到家鄉時,一定要注意提前和當地駐軍接洽;駐軍要迎接,要給予將士們應有的榮譽和禮遇!”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站在門口,緊緊地攥住拳頭,仰望著碧藍的天空,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張紹和郭表已經完全楞住了。看著那個攥著拳頭揮舞手臂走來走去的人影,聽著那語調鏗鏘的肺腑咆哮,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眼眶裏也充滿了淚水。他們的情緒徹底被這些前所未聞的言辭所點燃了,渾身的血液都在沸揚。不知不覺中,淚水漫進了他們的眼眶,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從他們的心底裏油然而生!這不是苦戰後獲勝的喜悅,也不是述職陛見時的激動,更不是加官晉級時的興奮,而是一種他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情感一一它威武,它莊嚴,它神聖,它象征著榮譽和責任,它同時也賦予一個人力量和勇氣……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安靜地站著或者坐著。他們每個人都想說點什麽。他們的心裏也充滿了話語。可是誰都不願意打破這份靜謐。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坐在座椅裏的郭表伸手抹掉了臉上的淚水。他慢慢地轉動了一下僵硬的頸項,臉上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張開了嘴一一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吐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張紹低著頭,咧著嘴,咬著牙一口一口地吸著粗氣,突然跳起來捶胸一禮,說:“大將軍放心!衛府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禮送將士們榮歸故裏!”
現在,商成的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他哈了一口長氣,說:“要是有困難,記得告我一聲。我來想辦法。”
張紹慎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困難是肯定有的;而且困難絕對不止一樁兩件。禮送將士們歸鄉還故土,這是史書上都沒有記載的前所未有的事情•但他一點都沒有因為這事很可能被載入史冊而高興,反而覺得肩膀上的壓力空前的沉重。這事隻能辦好,絕不能出差錯!沒有前例可以作參考,也沒有史料可以查詢,一切都隻能靠衛府來開這個先河……
他想了想,先提出一個問題:“既然籍貫不在燕山的將士都如此優遇,那麽咱們燕山籍的將士,是不是也應該同樣對待?還有,以後要是還有戰事,是不是……”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這樣說純粹是多餘。要是就搞這麽一次,那還有什麽意思?別人又會怎麽看待燕山衛府?他馬上就改口說,“我是說,既然要持續地做下去,禮送將士們榮歸故鄉,是不是應該給朝廷遞一份公文,請立為製度?”
商成讚許地看了他一眼。他還沒有想到這一層。是的,這事絕對不能忽視,一定要把它立為國家製度!這是軍人應得的榮譽!
郭表說:“公文上我也聯名!先遞到兵部……”但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什麽,搖了下頭,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情,說,“……就怕兵部不情願替咱們說話。你們想過沒有,這要是成了製度,糜費會有多大?上三省和六部是不會答應的。”
“不忙管三省答應不答應,咱們先做著。”商成說。
“不行!”郭表和張紹同聲反對。
張紹說:“假如不是朝廷的製度,那麽這麽大的事,必須先向兵部請示,然後才能依律處置。不然的話,要是有人在其中搗鬼,緣著這事胡亂栽贓瞎扯幾句,隻怕什麽話都能攀扯出來!”他凝視著商成,語氣深沉地說道,“大將軍謹記,朝廷還沒有給霍公的案子下個定論,燕山又是新敗……”他轉臉向著城中驛館的方向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朝廷大員如今還駐留在燕州。我還聽說,宰相公廨裏也有人對你‘另眼相看’。”
郭表目示商成,緩緩地規勸說道:“子達,朝堂上議論紛雜,上京又是多事之秋,茲事體大,務需從長計議。”
商成楞了下。張紹所說,他並不怎麽在意。霍士其案子的最後結果雖然還沒出來,但必然不會有重懲,了不起也就是從其他地方找點小差錯,把他降一級兩級;調查組留在燕山,多半也是在等朝廷的決議。至於宰相張樸對自己有成見一一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事,隻能讓他繼續“成見”下去。可郭表的話就要重視了。郭表話裏的前一句不過是張樸和董銓的“南北之爭”,老調重彈而已;後一句卻是大有深意。上京多事之秋,為什麽提“上京”而不說“朝堂”?什麽事“多”了?多的又是什麽“事”?還有什麽事能和“南北之爭”相提並論?
他深沉地瞥了郭表一眼,腦子裏飛快地分析著各種可能。他很快就覺察出郭表話裏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看來這是郭表又收到了上京來的重要書信,多半還和那個病重昏厥的太子有關係。一想到太子病重,他登時就意識到“多”的是什麽“事”一一眼下的大趙,還有什麽比皇位之爭更複雜殘酷的事?
可誰來當太子,眼下似乎都和他沒關係吧?難道朝廷還會找他舉薦太子的人選?這種事情,別說他隻是個假職的衛鎮提督,就算他是一個真正的衛鎮提督,也與他不相幹吧?這是他能摻合的事情麽?他敢摻合進這種事麽?
他揮了下手,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念頭都趕走,說道:“我記得《永昭武典》中提過,戰事善後的事情,各衛鎮有權‘酌情處置’。是吧?”
郭表一下就楞住了。永昭是太宗時期最初幾年的年號,《永昭武典》就是大趙立國早期頒布的趙軍軍事操典。自從高宗太嘉年間頒布了《大趙水陸操典》之後,《永昭武典》實際上就算被廢除了,隻是朝廷並沒有正式下文告宣布而已。誰知道商成竟然在這時候提出這本操典。這本書他十多二十年前看過,內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眼下聽商成如此說道,登時就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張紹皺起眉頭回憶了半天,才不是很肯定地說:“似乎是有這麽一句。”
“那這就是我們的‘酌情處置’了。”商成說,“兵部和朝廷那裏由我去解釋。禮送將士的事衛府來辦,老張主持,老郭幫你。”又說,“事情是你們衛府辦,那向朝廷請立製度的陳文也由你來主筆,我和老郭聯名……”
“還有我。”院子裏忽然有人說道,“我也聯個名。”
三個人都詫異地望過去,就看見一個人戴著個黑紗襆頭穿著件青紗衫,站在庭院裏。
商成怔了一下,立刻就認出來這是兵部左侍郎真薌,去年冬天進京述職時來回見了十幾回麵,還一起吃過幾頓飯一一當然是兵部裏的“工作午餐”一一是個熟人。他笑著迎出去,拱手親熱地稱呼真薌的表字,說道:“懷純兄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讓人通報一聲?”回頭又責備蘇紮和幾個值崗的護衛,“為什麽不通報?”
真薌拱手團團一揖給三個人還禮,含笑說道:“早就到了,是我不讓他們稟告你。剛進院子,就聽到你的慷慨陳辭……”說著,搖頭長長一聲歎息,“……感念良多啊。”
聽他這樣說,商成他們才發現真薌的眼角也是赤紅。三個相互望了望,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點什麽才好。他們都有點尷尬。畢竟張紹才提到真薌他們賴在燕州不走的事,郭表也附和著說了些含義很深的話。而商成更是強辭奪理,搬出實際上已經停用的《永昭武典》來為自己找理由……
真薌卻渾不在意這些,望定張紹說:“繼先,你的陳文上,我可是要聯名的。禮送將士榮歸的事,朝廷最後允不允是後話,兵部必然要傾力支持!你擬了陳文,我也寫通文書,六百裏加急送到兵部,讓兵部和北三衛以及京畿衛通個聲氣,征詢下他們的意思!”
商成他們全都咧著嘴笑了。真薌話說得漂亮,要征詢大家的意見,其實就是大家聯起手來壓三省六部。這事有五衛鎮加兵部異口同聲倡立為製度,朝廷怎麽可能不答應呢?
真薌又問:“朱大學士他們還沒到?不是說好巳時初在這裏會麵的麽?現在巳時都過兩刻了,怎麽還不見他們?”
商成楞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蘇紮。蘇紮會意,過來悄聲說道:“離巳時還差一刻。”
真薌也聽見了蘇紮的話,卻臉皮都沒紅一下,笑說:“哦,這還沒到巳時?那是我來早了。看來燕州驛館的漏壺不算精準啊。”
商成交代蘇紮:“回頭提醒下驛館,讓他們把漏壺換了新的。”又把手一擺,道,“懷純兄,請進屋上座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