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禮部報請的《東元二十二年聖君壽誕慶典疏》,閱兵之後原本就是演武。但演武的隻有受閱的兩千禁軍。在禁軍演武的同時,其他各支軍旅就要依照指定的路線依次退出內城,回到軍營等待後命。假如天子沒有格外加恩的話,申時之前必須離開外城,當天必須退出近畿,各部須在三日內向兵部報備預定的行軍路線,得到允許後才能開拔歸還建製……
但是,天子突然提出要燕山衛軍演武,這完全是在禮部的安排之外。事起倉促,禮部尚書臨時找不出什麽好的托辭。但他臉上的愣怔神情隻在瞬息之間,眨眼就恢複正常,正了一下衣冠,從容施禮說道:“臣謹複聖君。燕山衛軍容齊整將士奮勇,正當使其演武大較,以振奮軍民。不過,禁軍非尋常軍旅可相比較,此是天子親軍,擔著戍衛宮掖的重任,若是以燕山衛軍當先,或恐招惹朝野議論。”兵部尚書岑術也說:“臣附議。謹複聖君,禁軍也好,衛鎮駐軍也罷,說到底都是咱們大趙的兵馬,平時的演武較量自然無須分個誰前誰後。可今天是聖君壽誕喜慶之日,若是由衛鎮駐軍搶了君前踴躍的先機,隻怕會寒了禁軍將士們的心。”
東元帝滿臉掛著笑容聽他們說話。兩個身兼副相的六部尚書張嘴閉口地“複”來“複”去,堂堂皇皇地通篇都是大道理,教人無以辯駁。轉過來再看左右,張樸蕭堅一幹文武重臣都是木著臉一言不發,宗室裏以清河郡王為首的三位上柱國更是趴在城牆垛口指著燕山衛軍嘀咕議論,仿佛壓根就沒有察覺到天子在說話,這種情形之下,教他如何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隻好笑道:“倒是朕把事情想左了。好,就依著兩位卿家的意思,先由禁軍演武,然後再看燕山衛軍的軍容。”
這一回清河郡王卻聽見了。他把手一揮,很是豪邁地說:“天子宣製:禁軍演武!”
隨著他的話,牆頭上四麵青色令旗連續左右招展,城上城下的侍衛兵士同聲齊喊:“禁軍演武!”由近及遠一聲聲地傳遞到四麵八方。此刻皇城前的廣場外已經圍聚起無數的百姓,看見看不見的都不要緊,聽著金鑼蒙鼓搖天動地,人人屏息靜氣一一
三個營受閱禁軍早就在做好了演武的準備,在皇城前的廣場上列成品字陣勢,看大成門前的搭起的點將台上禁軍將領把手裏紅色號令旗一擺,登時就是霹雷般一聲頓吼。領演將領再把號令旗一揮,隨著帶隊操演軍官們的一聲聲叱吒口令,兩千禁軍兵士忽而橫排踏進,忽而縱隊前趨,時見一字長蛇刀槍錯落,轉眼間又刀矛分列各自收束成陣。俄耳點見將台上紅旗往來搖動,兩千驟然收聚成團,再是一聲呐喊又如石子投池蕩起的漣漪般一圈圈地散出來,槍卒在前刀盾兵在後弓手在最內,慢慢地散成一個大圓。兵士們伴著層層下達的號令不斷調整位置,最後組成一個正六邊型一一正是唐朝名將李靖所創的六花陣!
點將台上旗號再變,六花陣驀地一亂,兵士隨著口令分散開又重新集合,兩百四十餘名直刀手列成三排橫隊立在最前,再結出前八後四十二個方陣,其餘百十士兵或弓或弩遊蕩在各陣之間一一這就是本朝開國大將王箸創立的數陣“破騎”。不過,為對付突竭茨騎軍而特意設計的破騎大陣,真正展開時橫闊縱深都是六裏,周長二十四裏,需用騎軍步卒共計三萬四千另二十三人,顯然不適合放在皇城前布置。眼下兩千禁軍擺出的破騎陣不過是擺個模樣而已。不過,或許是因為燕山衛軍先聲奪人,參演的禁軍從將軍到士卒個個心頭都憋著一股無名火氣,哪怕就是兩千人操演三萬人的大軍陣,也頗現出幾分森嚴肅殺氣概,尤其是大陣落成刀手收刀的那一聲虎吼,更是整齊如一,頓時便贏得城上城下一片的喝彩之聲。
雖然城樓上的絕大多數人都見識過破騎大陣,但今日的操演明顯比往年更加出色,都忍不住點頭稱讚。東元帝也是頻頻頷首,笑著問清河郡王說:“老皇叔以為,這些禁軍士卒比燕山衛軍如何?”
“很好,很不錯!”清河郡王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難聽話。他捋著蒼白的長須說,“禁軍不愧是我大趙諸軍之首,這破騎之陣有章有法唯物壯觀,即便是操演,刀不出鞘箭未離弦,也能使人想見陣間的刀光劍影騰騰殺氣!”
東元帝“哦”了一聲,撚著頦下的黑須不言語。清河郡王的話他當然信得及,可老皇叔好兵知兵卻從來都沒真正地帶過兵,也沒上過沙場,嘴裏誇得再是天花亂墜也比不上蕭堅楊度這些老將名將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目光一轉,正好看見與孫複說話的商成,就招呼說道:“子達,”
商成連忙停下話,走過來對東元帝行了軍禮。
“子達,你覺得這些禁軍如何?”
“稟聖君。一一這些都是好兵!”商成大聲地誇獎說。
“哦,子達也是如此以為?他們好在哪裏?”
商成咧了下嘴。都說是好兵了,怎麽東元帝還揪著他不放呢?這些兵好在哪裏?他們好就好在他們是好兵!但他不能這樣對東元帝講,隻好說:“這個,一一臣讀書不多,文縐縐的好聽話一句都說不上來。總之,這些都是好兵。”至少這些禁軍的操演很不錯……
好在東元帝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東元帝點著頭,既沒看清河郡王也沒看商成,望著正在城下廣場上整隊退下的受閱禁軍,換了個問題說:“自打王奢大將軍創出這破騎大陣,又被高宗皇帝立為軍中必較之陣,迄今已近百年了吧?可百年來我大趙與突竭茨往來征戰無數,此陣卻極少被人運用於戰場之上,卻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清河郡王思忖著說道:“破騎大陣需要三萬四千餘人才能展開,而且頗費時辰,因此一般將領都不太情願在戰場上鋪展此陣。此是其一。其二,戰場上形勢千變萬化,戰機隻在須臾之間,為了捕捉戰機,軍中號令指揮也不可能把近半數的騎軍布置在陣後,因此在與突竭茨的征戰中少見此陣亦不足為奇。再有,成陣的士卒越多,則號令越難統一,破騎大陣連同拱衛遊騎,兵力總計接近四萬,難免有臂不能使指的缺陷。”
商成點頭表示讚同老將軍的話。清河郡王說得倒是一樣都沒錯,可惜沒有把關鍵的地方點出來。大趙從高宗朝便開始就奉行主動防禦的軍事戰略,在北方各地的險要地方設立了無數的關隘堡寨,既然有城牆作掩護,誰還願意去擺設破騎陣與突竭茨野戰?擺出一個完善的破騎大陣需要動用的兵力接近四萬,連同左右遮護側翼的遊騎活動區域在內,整個戰場的正麵接近十裏,縱深也需要十裏,還必須是寬闊平坦無障礙的地形,就是這樣的戰場條件,匆忙間哪裏能找尋得到?就便是有了地利,而且時間充裕,按照操典把大陣展開了,可敵人也不是傻子,難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趙軍布好銅牆鐵壁還要一頭撞上來?最關鍵一條,北方各地的道路交通條件就不支持破騎大陣。不說別的,就算是在中原地區,僅僅是四萬大軍的如期集結就很成問題,更不要說這麽多兵士的吃喝了,單隻是維護糧道暢通就要讓地方官員跳起腳來罵娘!他在燕山忙碌了兩年,修路架橋壘堰築堤另加開挖河道,拚上老命才把南關和燕水兩個大庫裏囤積的物資移送了小半到北鄭和留鎮。即便如此,留鎮的糧秣軍械醫藥也隻能勉強支撐兩萬大軍三個月的境外作戰。這還必須是沿途設立兵站留下隊伍竭力保持道路暢通,真正能在一線投入作戰的隊伍還不到一半。
另外,他也不喜歡這個什麽破騎大陣。這個戰術隊形完全就是防禦姿態,看上去四平八穩氣勢威武,可從實戰的角度來看,它的缺陷多得簡直教人數都數不過來。他有時候甚至想,王奢當初創設它的意圖,或許根本就不是用它來作戰,而是拿它來拍皇帝的馬屁。既然它當初就沒有市場,眼下自然就更沒用途。雖然大趙這幾年的軍事重心隨著董銓張樸他們在朝堂上鬥來鬥去而忽南忽北,可有一點卻是毋庸置疑,大趙的軍事戰略國策正在從境內主動防禦向境外主動進攻的方向轉移。隨著國策的改變,今後的戰事很可能大都發生在境外,所以象破騎大陣這種單純防禦性質的戰術隊形,自然也就更加沒有可用武之地了……
禁軍操演之後,就是燕山衛軍的演武。
燕山衛軍乍一登場,立刻就技驚四座一一
方才的禁軍操演,是早早便依著伍什隊哨營的軍中指揮秩序,在城下整頓好隊伍排列出陣形,大較時大多數人隻看見將校們指揮自如兵士們來去穿梭,卻根本沒注意到當中的陣旗由始至終根本就沒挪動過地方。實際上,兩千禁軍僅僅是隨著號令圍繞陣旗表演而已,與真正的排兵列陣相去甚遠。可燕山衛卻與禁軍截然不同。郭表金盔鐵甲踏上點將台,手裏令旗一揮,兩員燕山小校立刻把台角的兩麵蒙皮大鼓“蓬蓬蓬”地敲起來。三個營的燕山兵踩著鼓點踏進廣場。
這番帶隊操演的是個又黑又矮又瘦的將軍。別看這人貌不驚人,嗓門卻不低,振著喉嚨嘶吼號令時,擁在廣場四周觀禮瞧熱鬧的人也聽清楚他那混著濃重燕山腔調的號令:
“真(立正)!”
喀地一聲,一千五百名士兵同時把腳步猛地一頓,登時就象楔進磚牆上的鐵釘一般紮在地下動也不動。
“休一一川(向左轉)!”
一千五百人個個上身紋絲不動,右腳在地上一碾一蹬身體已經轉向皇城方向,隨後右腳抬起再是一頓,又是“喀”地聲,三個營的士兵直如一個人般,齊刷刷地轉過身。
郭表手裏的令旗再動,舉過頭頂落下,再舉過頭頂落下,如此三回,戰鼓聲再是砰砰作響,三個營第一排的士兵就踩著鼓點踏出腳步;第五個鼓點第二排的士兵也踏步前進;第九個鼓點第三排的士兵跟進……每隔四個鼓點就有一排計六十名士兵走出;而此時前麵的士兵還在繼續前進。直到倒數第二排的士兵也走出四步,鼓聲猛地變得綿密難以分辨,而此時一千五百燕山兵已經列成標準的操演陣形。郭表的令旗一轉,鼓聲立時變為一長兩短。“蓬,蓬蓬;蓬,蓬蓬”,戰鼓催促之中,燕山士兵一營向左一營向右,中間五百士兵向前,眨眼就成了結成品字陣。令旗再動,鼓停鑼起,咣咣咣的密碎短音裏,一千五百士兵齊齊轉身,眨眼就在剛才出發的位置再度結成三個密集的小方陣。隨著鼓聲變成兩長兩長,小方陣又化為十五個更小的方陣,隨即是三十個更小的方陣,再以小陣為準化為三路縱隊,前後參差錯落魚鱗般向前湧動;其間還由三路變五路,五路變橫行,橫行變兩路……大陣化小陣,小陣合大陣,鑼鼓交錯號令起伏,士兵縱橫來去直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間或齊齊地爆起一聲大喝:
“殺!”
恍似晴天霹靂般滾地而過,不單教人驚心動魄,更是使人豪氣頓生!
皇城外的百姓隻是瞧個熱鬧,皇城上的人綜觀全局,見燕山衛軍軍容整肅號令劃一,卻是個個都隻覺得魂驚魄動心馳神搖。隨著東元帝宣製教剩下的三個燕山營也加入操演,清河郡王也被激起了興頭,連旨都沒請就蹬蹬蹬地跑出城,三步並兩步登上點將台,奪了郭表手裏的令旗親自來指揮調度。
正如剛才人們在心裏以為的那樣,燕山衛軍當下的練兵紀要幾乎全是商成的倡議。但他說燕山的兵操練的好都是段修的心血,也不全是推功與人。他平日裏既要操勞政務又要操心軍務,很多東西都隻能勾勒出一個大致輪廓然後就交給別人去參詳布置。在練兵的事情上,段修的功勞堪稱最大,如今燕山衛的練兵紀要基本上都是出自段修之手,不然的話,憑商成對《大趙水陸操典》的一知半解,還有對練兵訣竅的連猜帶蒙,怎麽可能練出眼前的這支威武雄壯之師?也正是因為燕山衛的練兵紀要是出自段修之手,所以從號令調度到步卒的禁令懲罰,處處都依足了水陸操典。因此雖然清河郡王搶了郭表手中的令旗,但這對廣場上演武的燕山兵毫無影響,他們的一舉一動一進一退一聚一散全是根據鼓音鑼聲而來,至於是郭表指揮還是清河郡王調遣,他們毫不在意。實際上,他們在隊列裏也不可能去在意這些。當初抬臂擺腿踢正步時挨軍棍受皮鞭的人可是不在少數,加時加練甚至負重跑圈餓著肚皮關禁閉更是人人都遭遇過,就是在隊列中東張西望瞄一眼,被教官抓住不是臭罵便是拳腳一一這些教訓實在太深了,深得已經完全刻進了他們的骨子裏,隻要在隊列之中,他們就隻會去聽軍官的號令,隻會去留心鼓聲和鑼聲。至於其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嘿,這些與他們屁都不相幹!
三千燕山兵在城下結陣縱橫,城牆上的眾人早就望得眼珠子都轉不開也轉不動。就是張樸和東元帝,也是把扶著牆頭上的青磚,把清河郡王剛剛念過的話一遍再一遍地念叨:
一一天下至強,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