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在做針灸治療的時候,月兒和二丫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兩個女娃在滴水簷下一塊能曬上太陽的地方擺下一張小方桌,兩個人就在桌邊坐著說事情。其實,她們也沒什麽事情好說,隻是想找個由頭出現商成的視線裏,也好引起和尚大哥對她們的注意。
小桌上鋪擺著兩張紙,是二丫蒙著海輿圖描畫下來的摹本。前幾天,她們倆故作神秘地當著和尚大哥的麵嘀咕做海商的事,原本打算拿它作個餌,勾著和尚大哥找她們說話。但和尚大哥當時正犯著頭疼,由頭到尾都沒問過一句,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見她們的事。再以後,她們也不敢再當他麵提什麽下海了。和尚大哥最反感的就是官商勾聯。當初月兒盤下劉記貨棧之後,把這事情告訴他時,他就發了很大的火氣,還把月兒都罵哭了。事後他不僅逼著月兒去退股,還一連半個多月沒搭理她,直到月兒把股契全轉給了高小三之後才算作罷。
現在,她們倆都沒說話。月兒低著頭,仔細地縫補一件男人的內衫。二丫拿著一小塊芝麻餅,掰得碎碎的丟在地上逗草雀。七八隻草雀在地下圍著她轉來轉去搶餅渣;有兩隻膽子大的家夥,甚至直接撲棱著翅膀跳到桌上,盯著她手裏的餅子啾啾地啼鳴。
也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二丫忽然惱恨起來,把剩下的餅子一下全扔進庭院。院子裏的草雀猛地炸飛起來,旋即又刷地都俯衝下來……
月兒抬起頭看她一眼:怎啦?
二丫把兩條胳膊軟綿綿地垂著,把下巴墊在小桌上,睜著一雙無精打采的漂亮眼睛,長長地籲了一長氣。
還能是怎呢?她沒好氣地白了月兒一眼一一還不都是因為那根大木頭!
大木頭,這是二丫才給和尚大哥新起的綽號。因為和尚大哥實在是太笨了,笨得簡直令人傷心掉眼淚,他要不是根木頭,還有誰能是木頭?她想,就算是頭豬,也該知曉她跑來枋州是個什麽意思吧,可這木頭人卻仿佛不清楚其中的道理,看見她之後除了問一句“你怎也跟來了”,便把話題扯到她爹娘和弟弟身上,就連打問她姐的話,也比關心她的話還多……
“你怎也跟來了?”
一想到這句冷冰冰的話,她就忍不住心酸,就想掉眼淚。她拚著讓爹娘責罵,偷偷跑來枋州看他,難道他就一點都體會不到她好,就隻會說這種教人心酸掉淚的無情話?她怎也跟來了?她怎就不能跟來啊,她憑什麽不能跟來啊?她……
她使勁地抽了下鼻子,想把馬上就要淌出來的淚水再藏回去。她的下巴依舊支在小桌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裏蒙著一層亮晶晶的水汽,呆呆地望著剛剛從雲層間透射下來的一道金黃色陽光……
二丫今年虛歲十七,已經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她的個子比她姐和她娘都要高一些,比月兒也要高,也比她們豐滿,但很勻稱,人一點都不顯胖。和她姐大丫一樣,她也有一雙仿佛會說話一樣的大眼睛,就象霍家堡上姑娘河裏流淌不息的河水一樣,既清澈又透明。因為有爹娘和姐姐照顧嗬護,從小就難得自己動一回心思琢磨點事情,所以這姑娘醒事很晚,在去前年時都還對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前年年底,霍士其帶她去燕州見商成,臨離家前,她娘還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她講了一大通的事情道理,可她貪圖一路上的新鮮稀奇,馬車還沒出屹縣,就把娘的交代忘記了一大半,隻記得一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話她從小到大聽說過無數回,道理也明白一一不就是她爹娘想讓她嫁人嗎?嫁就嫁吧。至於要嫁給誰,對於這個事,她自己不拿主意。她姐大丫想自己拿一回主意,最後不也是讓爹娘攔了麽?再說,她是爹生娘養的,他們想讓她嫁給誰,她就嫁給誰了。因此爹娘想把她嫁給和尚大哥,她也不反對;最後沒嫁成,她也不失望一一她從來就沒想過要自己替自己擇一個女婿的事。
她爹後來被官府征辟到提督府做事,她就跟著留在燕州。很快地,她娘也帶著姐姐妹妹還有月兒盼兒她們一同來了燕州。那段時間她高興得很。一來全家人終於又可以親親和和地在一起了;二來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三來她霍家二小姐的名頭在燕州城裏越闖越大,不僅隨便哪家的高牆大宅院都可以隨意進出,而且偶爾手邊不乘錢時還可以在酒樓歌肆裏賒欠幾回。惟獨讓她不開心的就是她姐。她姐以前也是個開朗的性格,但在婆家住了兩三年之後,再回來之後就象變了一個人,成天苦著一張臉不說笑,在家裏說話也是小心翼翼,好象生怕得罪什麽人似的。她想不明白,這是在自己家裏,除了爹娘就是妹妹們,都是至愛的親人,姐還怕得罪誰呢?
她後來才漸漸地知道,姐姐在婆家受了很多的苦。她想不明白,那家人為什麽要那樣對待她姐;她姐姐是那麽好的人,他們為什麽還要讓她吃苦?因為姐姐的遭遇,她非常地憎恨那家人,有一段時間,她甚至都恨上所有與那家人同一個姓氏的人。
大丫和她住一個院落,兩姐妹的感情好,經常就睡在一條炕上。姐姐的愁苦她都看在眼裏。姐姐的遭遇也令她的內心裏充滿了對將來的擔憂和畏懼。她想,倘若她將來的婆家也是同樣的情形,她會不會落到和她姐一樣的下場?
這不行!她絕不想象她姐那樣委屈,連說句話笑一下都得先看別人的臉色;她絕不能走上她姐的老路!她覺得,她必須替自己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婿!而且這事必須馬上就開始做!因為她已經十七了,媒人隨時都可能上門,她也隨時都有可能嫁人。
一旦她意識到這事的緊迫性,想到要替自己尋個好丈夫,和尚大哥的影子就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和尚大哥的心地善良,性情溫和,性格剛健堅韌,正是她想象中自己最喜歡的那種男人。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他,並且毫不猶豫地對她娘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她想,既然她自己挑選的人和先前爹娘替她挑選的是同一個人,那麽他們就必然會幫著自己達成心願。
可是,當她娘聽她紅著臉說出心事之後,卻用一種傷感的語氣告訴她,她懂事懂得太晚了,她的心事也沒有如願的可能了。她娘說:“要是你去年這個時候就懂得這些道理,那我和你爹還能豁出這張臉皮去提親。你和尚大哥看在你爹的情麵上,也不大會說出絕情的話。但現在的情形和那時候不一樣……”
她想了很久,總算想明白娘說的“情形不一樣”到底指的哪裏不一樣。一樣的地方,是她還是她,和尚大哥還是和尚大哥。不一樣的地方,是她還是她,但和尚大哥不再是她的和尚大哥了。她現在才意識到,月兒,盼兒,還有她姐大丫,大家雖然嘴上什麽都沒說,但心裏裝的都是同一件事,隻是女孩家臉皮薄,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
但這不是什麽事。至少在性情中頗有兩分男子氣概的二丫眼裏,這真不能算是個不得了的事。她紅著臉想,既然大家都喜歡他,都愛他尊重他,那就讓他都娶回家;這是好事哩。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姊妹們在一起和和美美不吵嘴不臉紅,說明以後的屹縣商家必然能興旺發達,一定能開枝散葉成個大家族!
說做就做,她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姐還有月兒和盼兒。大家都紅了臉沒說話。既然不說話,那就是不反對;既然不反對,那就是都讚成了;既然都讚成了,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就要大家一起出主意一一如何讓和尚大哥明白大家的心意,又該使什麽法子讓他答應?
她們還沒商量出個準主意,外麵就開始傳揚和尚大哥和一個胡女的事。因為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她很快就相信了。她很生氣地說服大家都別同和尚大哥說話:咱們不同他講話,把他晾在一邊,他自然就該明白,犯眾怒的事情不能做!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僅沒有在意她們的“威脅”,而且還把那胡女接回家裏。更讓她恨得咬牙的是,他不僅把那個胡女接回了家,順手還捎帶回家一個歌姬。她被他的這種示威般的舉動氣得肺都快炸了,不是月兒她們攔著,當時就要把那倆女人攆出家門。最讓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兒和盼兒還有她姐,她們都說不能怠慢那倆歌姬一一既然她們進了門那就是商家的人一一還給她們安排了院落指派了丫鬟仆婦……後來她才聽說,這倆歌姬的事其實並不是和尚大哥的本意,而是郭表大哥指使人做的。因為太生郭表的氣,她就把郭表降了一輩。哼,誰讓這人也跟著別人一起尊她爹一聲“十七叔”呢?活該他降輩分!
即便是這樣,她還是不能消氣。她實在無法忍受那倆歌姬竟然比她先跨進商家大門的事!哪怕那一晚桑秀和真奴走的是後院的小門,那也不行!
當然,她也隻是在月兒她們麵前說幾句氣話而已。她再惱恨桑秀和真奴,也不能把火氣朝她們身上撒一一她做不出這種事。她的火氣就更不能撒到和尚大哥身上。她是那麽地敬他愛他,怎麽可能朝他發火呢?要是有可能,她是一點委屈都不願意讓他受!她寧可替他墜馬,替他忍受頭疼的煎熬,替他剃個光頭去紮一頭的銀針……
她趴在桌上,皺著眉頭東想西想,忽然咯地一下笑出聲。
月兒已經補好一件衣衫,正撚著一條線在比劃長短,聽她莫名其妙地發笑,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又怎啦?
“你看他現在,象不象個真和尚?”二丫望著商成的背影,小聲地說。
月兒瞄了一眼,差點沒能忍住笑。她低頭咳嗽了一下,然後狠狠地瞪二丫一眼:“別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