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一章(07)捷報

因為沿途道路阻塞損毀,直到十月初一午後,燕山衛府才接到孫仲山於九月二十三日發出的前敵戰況和大軍即將撤回燕山的通報。衛府不敢怠慢,立即眷抄三份分別急送枋州端州和上京。

翌日午前,衛府接到莫幹九月二十四日午時初發出的通報。通報詳細闡述大軍撤退時遭遇的困難,並坦承敵人已經察覺大軍的行動,撤退失去隱蔽性;由於突竭茨人動向詭異,大軍已經在莫幹重新布置防禦;通報中還直言不諱地指出,大軍很可能會在撤退途中遭遇敵人的主力。這份通報立刻讓整個衛府陷入一種微妙的氛圍裏。同樣是三份抄件分送三地之後,人們就開始在忐忑中等待下一份軍報。

一個多時辰之後,衛府接到莫幹九月二十四日未時正刻發出的戰報一一前營兩個旅已經與大帳兵交手,各部已經由防禦轉入進攻姿態……接到通報,臨時“當家”的三個衛府將軍在愕然驚詫中竟然沒作出任何指示,既不說抄送呈報,也不提別的任何措置。也正是因為短時間內接到的兩份通報前後矛盾,守與攻更是天差地遠,因此衛府從上到下所有能夠接觸到這份通報的人都有點精神恍惚,渾然沒有留意到第二份通報上的兩個細節:第二份通報其實是戰報,而且是孫奐代孫仲山簽發。

當日未時末,莫幹九月二十四日第三份戰報傳來:經一個時辰的鏖戰,中軍姬正旅全殲三千大帳兵,為大軍打通北上道路。緊接著,申時正刻接到第四份戰報,中軍錢老三旅接敵,將士忘死血戰才破開敵軍營寨一一實際情況是突竭茨人主動放棄一一敵部潰散,錢老三正率部追擊;第五份戰報,錢老三旅再次接敵,擊潰敵軍一部,俘敵六百一一都是來不及逃命的牧奴……

捷報接二連三地傳來,衛府上下人人都是又喜又驚又懼。喜的是捷報頻傳顯然莫幹形勢一片大好,驚的是這些勝仗來得太快也實在是太過容易,懼的是捷報實在是太多太頻繁,讓人不由自主就會去懷疑。之前兩個月孫仲山是走一路便躊躇猶疑一路,怎麽眨眼間就似變了個人,從謹小慎微的用兵轉而變成大開大闔的進軍了?

莫幹方向的戰事推進過快,留守衛府的幾個臨時“當家人”根本拿不出個準主意,惟恐是孫仲山為了掩飾大軍潰敗推卸責任而在藻辭誇勝,思前想後,幹脆就壓著前後六七份戰報不發,並下令封衙,所有人無故不得離開半步。衛府上下所有人,都在興奮激動惶惑彷徨中度過了一夜。次日上午辰時末刻,更加教人驚心動魄也更加讓人難以置信的戰報傳來:燕山衛軍,於九月二十五日午時末刻大破黑水城!隨報附帶城中繳獲的東廬穀王夏宮黑羽王帳!

有東廬穀王的王帳作證明,大破黑水城確是事實,衛府登時就熱鬧翻天。衛府大大小小的筆杆子被招集起來,商議如何盡快做一篇漂漂亮亮的報捷文書呈報上京。緊接著燕州城裏其他幾個大衙門也都得到消息,衛牧陸寄、巡察使狄栩、燕州知府潘漣、提督府六科都僉事兼戶科檢事周翔,還有八杆子下去也打不著州學教諭溫論,打著各種各樣的名頭紛紛登門造訪請教。有這幫進士出身的文官幫著籌謀策劃,再加上有剛剛收到的《黑水城戰果粗略統計通報》,隻片刻工夫就做出一篇天花亂墜的報捷文章……

這邊還在為精心雕琢報捷文書而尋章摘句,卻絲毫都沒有想到,在別人的眼裏,從昨日午時到今日巳時,燕山衛府整整十一個時辰沒有片紙半言發出,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在枋州的商成不題。在端州的張紹並不怎麽擔心莫幹的戰事;事實上,他連端州眼前麵臨的危難局麵都不是太過憂心。他覺得,既然商成至今還在枋州逗留,這說明局勢還沒有壞到需要大將軍親自出馬的地步,也絕對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惡劣,這讓他平添了許多信心。他還不知道,他的這個想法倒是同幾百裏之外的孫仲山不謀而合。他更不知道,在南方,距離燕州一千三百多裏的上京,還有人也是同樣的看法。

七月中旬,當商成在枋州意外墜馬傷勢嚴重的消息呈報到宰相公廨,當時就有人提出,應該製止燕山衛繼續執行秋季方略。但右相張樸不支持這個提議,左相湯行又不明確表態,再加鄱陽侯和老烈火楊度堅決反對喊停戰役,幾個軍方大將也說可以打一打,看看情形再說。所以上京方麵最後還是默許燕山衛的行動。不過,在私下裏誰都沒對這一仗抱什麽希望。事情明擺著,郭表有什麽本事大家心裏都清楚,孫仲山或許比他強點,但也不可能強似多少,這仗讓他們倆來打一一嘿嘿,結果難以預料啊……

戰事的發展也印證了這些悲觀的看法。孫仲山一路蝸牛爬坡一般緩慢進軍,十天才走到鹿河,商燕山精心謀劃的秋季戰略算是徹底完蛋了。但這個時候,戰役已經無法停止,隻能按原方略繼續展開。不久郭表中伏陷落,燕東戰火四起,孫仲山卻還在鹿河躑躅不進。等孫仲山終於決定前出莫幹,另一邊的突竭茨人已經兵圍北鄭,然後兵分兩路,一路向南直趨屹縣,一路向西攻打端州,兩路的沿途軍寨關隘紛紛失守;再加齊威置大局於不顧強行分兵,燕東形勢頓時急轉直下。當此危難時刻,九月中旬就有人提出,應立刻下令比鄰燕山的相渠潞恩等州駐軍馳援,並嚴令渤海定晉兩衛隨時策應燕山局麵,澧源大營也要出動一到兩個軍即刻北上。就是在這個時候,右相張樸站出來說了一句:

“商燕山還在枋州。”

這句話一錘定音。從那天起,各人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再沒人多提馳援燕山的事,最多也就是到宰相公廨辦事時議一議燕山戰事的進展,或者看一看燕山衛府每日兩次的戰事通報。不過,基本上每個到宰相公廨的人來時走前都會問上一句:“商燕山動沒有?”就是湯行和張樸,每天卯時上衙,第一句話通常也是“有沒有枋州的公文”。也許,在每個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有這樣一種看法,隻要商成還在枋州,那燕山就不可能出什麽大事。

然而,主觀看法永遠無法代替客觀事實。商成倒是一直在枋州養病,可燕山終究還是出了點事。

十月初七辰時三刻,兵部接到燕山衛府轉發的莫幹九月二十四日午時通報,大軍撤退遭遇困難,行動被敵人監視,與隱而不發的突竭茨主力或有一戰。兵部不敢怠慢,立刻把抄件動到宰相公廨。公廨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可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從初七那天的辰時三刻起,直到初八日的午未交替,整個十四個時辰,燕山衛府再無一言片紙傳來。幾位宰相副相放下手邊的一切事情,一邊焦灼地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一邊反複探討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大雨崩塌道路、大雪阻塞通行、黃河渡口舟船失誤……一切可能發生的糟糕情況都被提出來反複討論。公廨的文吏書辦進進出出,忙得腳不沾地,把過去兩三個月裏上京到燕州的驛道沿途各州府縣的公文全部調了過來,一份一份地仔細翻閱,就為了找出為什麽前線戰報無法及時送達的原因。

現在,再沒有人提什麽商成在枋州穩若泰山的事情,更不會有人說什麽“商燕山在則燕山在”的話。燕山衛府一連十幾個時辰一句話都不說,半個字都不泄露,不用問,必定是燕東燕中出了什麽重大變故!也許是西門勝失守屹縣,也許是端州城陷落,但無論是哪一樣都不及孫仲山兵敗來得更為可怕。要是孫仲山兵敗莫幹,突竭茨主力趁勢南下,以如今燕中燕西空虛匱乏的兵力,絕無絲毫阻擋遲滯的可能。就算商瞎子的本事通天徹地,他也不可能赤手空拳就把局麵扭轉過來!

朝廷的宰相副相六部尚書並數員朝中大將在宰相公廨裏緊急會議,最後拿出了意見。一是發文沿途各地官府仔細查找消息中斷的原因,二是通告環燕山衛的各地駐軍要有打仗的準備,三是嚴令渤海定晉兩衛不得隔岸觀火要采取必要行動,四是從澧源大營調出二到三個軍增援燕山。至於少數人提議嚴厲追究查處燕山衛拖延隱瞞的事,則被兩位宰相否決了一一事情都還沒弄清楚,現在去追究誰的責任?又能查處誰?

會議還沒結束,在兵部衙門留守的真薌就急匆匆地跑進公廨。上京十月已是孟冬天氣,兩天前還落過一場雪,雖然不是冷得教人透骨徹髓,但寒意依舊是刺膚浸肺。可這位兵部左侍郎卻跑得滿臉滿頭的熱汗,鬢角發絲間縷縷白汽若隱若現。他手裏抓著兩份公文,進門都沒來得及給幾位宰相副相和老將軍們行禮,先揚起一份公文嚷道:“燕山報捷:九月二十四日申時正,孫仲山大破莫幹當麵之敵,斬敵首三千四百八十有餘,打通北上通道!”說完舉起另外一份。“這也是燕山報捷!九月二十四日申時正酉時初,孫仲山所部銜尾追擊,再次大破突賊,奪寨一座……”

公廨裏一片寂靜。兩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剛剛還在商議如何處置燕山善後的人急忙都反應不過來,隻能哈著嘴拿眼珠子瞪著還在呼哧呼哧喘息的真薌。

主持會議的張樸最先有舉動。他沒有站起來,而是神情嚴肅地伸出手,說:“把捷報拿給我看看。”他有點懷疑這兩份捷報。這也是屋子裏幾乎所有人的看法。

張樸才拿到兩份捷報,一個兵部的主事就一頭衝進來:“燕山報捷:九月二十四日酉時初,孫仲山部再戰突賊,破敵一部,生俘六百餘人……”

此後燕山的報捷公文一個接著一個,走馬燈一般讓人目不暇接,往往前麵一份文書還在幾位宰相副相手裏傳閱,後一份捷報就已經送進公廨。差不多半個時辰裏,人們除了反複地傳閱瀏覽琢磨公文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中途離座。顯然,由於捷報來得太多太快太過密集,這些早就見慣風風雨雨的人也有點反應不過來。

趙製,官員卯時初刻簽到,未時末刻散衙。可今天都到了申末酉初日影西斜時分,宰相尚書們居然一個沒走,這種情況立刻就引起皇城中各衙門值守官員的注意。隨即有人發現兵部也是如此,那麽大個衙門,到現在居然都沒人退押。六部中的官吏最好事,傳聲遞話也是最快,稍一打聽,就從兵部衙門裏傳出燕山大勝的消息一一據說還不是一般的大勝仗。於是不少官員衙也不值了,職也不守了,東一簇西一群地湊在宰相公廨附近,都想看看燕山衛到底打了個什麽樣的大勝仗。

酉時正刻剛過,東元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清減行從移駕宰相公廨。他其實早在一個時辰前就收到消息,已經在內庭的書房裏轉了無數圈子,就等著湯行張樸兩個宰相來給自己報喜。哪知道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人,不得已,隻好親自跑來打聽一一天子體恤股肱,見諸臣工勤勉政務不思寢食,故而親相往視。

東元帝到,燕山的捷報也到:

《東元廿一年九月廿五日午時末刻我燕山衛軍大破黑水城》!

緊接著就是一連串通過軍傳驛道發來的沿途各地官府致賀文書:燕山提督府賀黑水城大捷,燕山衛府賀黑水城大捷,燕山牧府賀、燕山巡察司賀、燕州府、燕州州學、燕水縣、燕南縣、敦安縣、渠州府、潞州府、河水水師衙門、潞州刺史衙門、相州府、相州刺史衙門、京畿北營指揮衙門……一長串的衙門中,還夾雜著上京平原將軍府的滾單報說:接虞途駐軍急報,燕州的十六匹“報捷赤騎”並繳獲的突竭茨東廬穀王黑羽大帳暨一應陳列布設,此刻離上京城不到三十裏,如何處置?

張樸和湯行一對眼神,同時對東元帝長揖躬身。湯行說:“請陛下聖斷。”這是一個表率,也是一個信號,公廨內外所有官員將領內侍也次第向著東元帝方向埋低了身子。

自從登基以來,東元帝從未有今日的意氣風發。自他登基以來,國家歲入四十倍於高祖升平末年,東元十九年的歲入三倍於東元初年,文治上的成就當然不用贅敘。但武功上卻是了了,對突竭茨更是敗多勝少。然而今天不同。從太祖益德六年征伐後晉時的原州之戰,到太宗景匡四年的黑水之圍,再到三年前的莫幹大敗,一百零三年中,大趙從無如此大捷。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象置身於山顛雲端,有一種揮手間便能開天辟地的感覺。他努力抑製著胸膛裏翻騰滾湧的股股熱流,長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斟酌說道:“傳朕的旨意:上京九門即刻大開,專迎燕山報捷赤騎;上京自即日起,準放花燈煙火十日,百官休朝三日,官民同為燕山衛軍賀喜,為大趙賀喜!傳旨天下各路州府縣,皆放煙火十日,普天同慶!”

“臣等,一一遵旨。”在場的大大小小官員一起朗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