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一章(39)正旦大朝會(五)

對於突竭茨人的詭譎動向,兼著副相職務的兵部尚書提供不出什麽見解。要不是今天商燕山突發奇想,兵部甚至就從來沒有注意到突竭茨的左右兩翼竟然是在輪番入寇。被張樸從紫宸殿上緊急招來的禮部與藩屬院的幾位官員都有點莫名其妙。禮部雖然主管著大趙與各國的往來,但主要精力都放在藩國屬國上麵,對於突竭茨的了解極少,不可能有什麽建議。藩屬院就更是有道理,他們管的是趙地的僚民夷民以及向大趙進貢稱臣的海外藩國,哪裏有空理會什麽突竭茨一一難道突竭茨也是大趙的藩國?同樣兼著副相的禮部尚書還振振有辭地替自己和同僚辯解說:大趙乃冕服采裝之地禮儀興盛所在,泱泱華夏堂堂天朝,對胡蠻夷越等蠻荒化外不識教化者所知了了,本屬尋常;此為古之舊例,自漢唐以來無不如此,不須驚訝,也無庸張皇!

這個觀點立刻得到正堂上所有文官及絕大多數將軍們的點頭讚同。

眼前出現的這種局麵,商成一點都不驚訝。從東元十九年春天他在北鄭拿到那幅潦草得近乎什麽都沒有的軍事輿圖開始,他就不再對這種情況感到意外了。他甚至覺得,發生在他眼前的事情很正常;不是麽?雖然《孫子》中早就提到“知己知彼百戰不迨”,但孫子說的“戰”其實是內戰,這種戰爭中做到知己知彼很容易。因為不管是秦楚燕還是趙魏韓齊,即便彼此以秦人或者楚人相區別,但大家穿的是差不多的衣服,說著同樣的話,看著同樣的書,遵守著同樣的傳統與習俗;這種情況下,秦人想了解楚人的政治經濟軍事情況,當然很容易,楚人想了解秦人的社會變化,也並不困難。但現在大趙與突竭茨的戰爭是對外作戰,在這種軍事衝突中想要“知己知彼”,沒有長時期的細致準備,怎麽可能做得到?他覺得,在秦朝以來到現在的幾百上千年裏,唯一能勉強算是“知己知彼”的對外戰爭,大約就隻有西漢張騫通西域的漢武帝時期,以及玄奘西行之後的唐太宗到唐玄宗時期。就是有了張騫和玄奘他們這些眼界開闊敢於犧牲的先驅,漢武帝才可以把匈奴攆到歐洲,唐初的幾位皇帝才能夠把手伸進中亞,然後憑借著統一的國家、清明的政治、安定的社會、發達的經濟以及無可匹敵的軍力國勢,從而開創出萬古流芳的漢唐氣象。而現在的大趙呢?國家是統一的,這沒有爭議;政治算得上清明,他能體會得到;社會也安定,至少他沒聽說裏有農民鬧起義;經濟更是無可置疑地發達。假如再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做保障,蒸騰國勢隻在須臾之間,隨之而來的也必然是個足以載入史冊的輝煌時代……

他猛地抬起頭!

他突然明白了張樸與董銓他們的政治抱負。

在今天以前,他從來沒去打聽過南進派與北進派的政治目的與政治主張。他以為,無論是南進還是北進,其實就是文官們在為互相傾軋而尋找的一個借口。毫無疑問,這與他的立場及想法想左。一直以來,他都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也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軍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哪怕他在提督任上要間接地管理一些地方政務,但本質上還是個軍人,所以他覺得文官們的事情與他的關係不大,不用淘費心思打聽琢磨。但是,就在剛才,就是現在,他終於明白過來南進派與北進派的政治目的究竟是什麽了!盛世,他們追求的目標是一致的,都是開創盛世!不管是南進派還是北進派,他們最終的政治目標都是要帶領大趙邁進漢唐以來的又一個盛世!隻不過,張樸他們希望盛世的到來是水到渠成,而董銓他們卻是期待一場狂風暴雨般的勝利,希望用突竭茨人滅亡的喪鍾來宣告盛世的到來……

張樸和董銓他們追求的竟然是開創大趙盛世!

這個不經意間的發現讓他激動得渾身戰栗。他的心在胸膛裏不爭氣地砰砰狂跳,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甚至出現了輕微的痙攣。洶湧的洪流排山倒海地向他壓過來,頃刻之間就淹沒了他。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盛世嗬……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從澎湃的心潮中漸漸地清醒過來,一種神聖的責任感和莊嚴的使命感在他的心頭油然升起。這種感覺既教他胸懷激蕩,又讓他手足無措。他完全沒有料想到張樸他們的誌願是如此宏大,以至他根本沒有一點的心理準備。他既為自己能親身參與到締造盛世的千古偉業裏而感到自豪,又為自己眼下的處境而焦急一一他以前的專業是中文和哲學,現在根本派不上用場;他能夠拿出手的本事都在戰場上,卻偏偏要留在上京養病;哪怕這“養病”並不是真正地養病,也足以教他再有勁也使不上!唉,這該死的頭疼和眼疾,都是它們害得……

他正在心裏咒罵著自己的病,忽然覺得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揎了一把。他抬起頭,看見提醒他的人是一個在正堂裏斟茶倒水的公廨文書;然後他就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

張樸望著他,關切地問道:“應伯,是不是頭疼的毛病又犯了?”拋開彼此的分歧不論,他其實很欣賞這個年青的上柱國;倘使商成沒有在戰場上負過重傷,又不是那麽風風火火急著北進的話,他真想勸他脫離軍旅踏上仕途。何況商成剛剛還明確表態支持南征,他就更需要表現出自己的關心。

商成有點尷尬地放下胳膊,支吾了兩下,說:“……有一點。”他剛才拿著拳頭砸自己的頭,不料想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別人產生了誤會。他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娘的,他剛才居然熱淚盈眶?完了,這下算是丟臉丟到家了!

張樸說:“你要是捱不住,就先回去。”又對文書說,“把屋子裏的火盆撤兩個下去。再知會太醫院一聲,回頭讓他們派幾個好大夫去給應伯仔細診治。”說著,他很不滿地乜了楊度一眼。不過是演場戲而已,你不朝商燕山的身上揍而偏偏朝他臉上砸,是想假戲真作麽?

楊度板著一張臉坐在座椅上,根本不在意那幾道責備的目光。

因為渤海的報捷赤騎即將到京,張樸為首的幾位宰相副相還有別的事需要處置,所以宰相公廨的臨時會議在未時正刻前後就結束了。這次會議沒有拿出什麽具體的議案或者決定,隻是確定了近期軍事調整的一個大致方向,在不耽誤南征的情況下,朝廷將逐漸縮小對渤海與燕山兩個北方衛鎮的支持,同時逐步加大對定晉和隴西的糧秣軍資輸送。另外,張樸還提議讓吏部盡快擬個文書,讓葉巡進文華殿大學士,然後代表朝廷去渤海衛犒賞郭表所部,並促請郭表及有功將士趕在下個月聖君壽誕之前到京獻禮。這個提議立刻就得到幾位副相的讚同。

大約在申時初刻前後,商成回到了應伯府。他才洗過臉換了身衣服,正打算睡個午覺,侍衛就來報說,李穆來了。

商成皺起眉頭,說:“你就說我還沒回來。”他現在很後悔認識了李穆。不是說名士都有傲骨麽,怎麽就沒長在李定一這個著名的天文學家兼數學家身上呢?

“他說是來請你赴宴的。”侍衛說。

“不去!”商成很不耐煩地揮了下手。前幾天李穆也有兩次說要請他赴宴,還好他當時留了個心眼,先打問了一下是什麽樣的宴會,結果一個是賞臘梅的詩會,另外一個是更扯淡,竟然是內教坊搞的一個叫什麽點絳唇的花魁會一一其實也和詩會差不多,哪個歌姬舞伎得到客人的詩令既多且妙,那她就是今年的花魁。他當時就教人送客。李穆也不想一想,這兩個地方是他應縣伯能去的?一支小令都能讓他把頭皮撓破,他還敢參加什麽詩會?

“他說,今天晚上是田岫田大人做東。”侍衛又說。

商成愣了一下。李穆請客他是肯定不去的;但這頓飯是田岫請客的話,他就不好不去了。他把人家一個女子錯認成先生,還到處打聽別人的下落,雖然不是出於有心,但總覺得很有些對不住別人。他需要機會認真地向田岫道個歉。

他見到李穆時,劈頭第一句就問:“今天晚上還有誰?”

“除了我,再沒別人。”李穆作著解釋,“青山這兩年一直在念叨你當初的援手,是誠心誠意地想要答謝你,你總得給她了結心願吧?她這次回京,實職差事一直沒有落實,所以就沒賃房子,隻在兩位公主家裏輪流暫住,想謝你也沒個合適機會。恰好今天兩位公主都進宮朝賀,所以就請我來邀約你。”看商成不言語,以為他不情願,就勸說道,“青山的脾氣倔強,她家尊翁都管束不住的,認定的事情十匹馬也拉不回頭。你就過去喝一盞,等她稱謝了就走也行。一一回頭她好安心地幫我燒琉璃。”最後一句話終究還是暴露了他心頭的小盤算。

去赴宴的路上,商成問李穆:“你剛才說到田岫的尊翁,是說她父親吧?她爹……她家尊翁是誰?”自從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他就再沒找人探問過她的任何情況,所以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

“還能是誰?田望田東籬啊!”李穆說。說完他才反應過來。他驚訝地望著商成,問道:“你居然還不知道?”

商成沒吭聲。他不知道田岫是個女子,當然就更不可能知道田岫的爹就是田望,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不過他還是有點好奇,那個早年因為劉伶台案丟掉官職的戶部還是吏部侍郎田望,怎麽生養了一個如此古怪的女兒。田岫不單跑出門來做了官,還獨自闖蕩出偌大的名聲,關鍵是還有那麽多的巧思妙想一一當然也可以說是真知灼見或者一派胡言……

李穆也不知道想起來什麽,坐在馬背很長時間都沒言語,良久才歎著氣說道:“她和田東籬見解不同,前頭兩父女經常吵架……”

“吵架?”商成猛地扭回身,瞪大眼睛望著李穆。田岫和父親田望經常吵架?還是因為見解不同而吵架?兩個名滿天下的人物,青山先生和東籬先生,因為學術問題上的分歧而在家裏吵架?哦,對了,李穆說的是見解不同,而不是理解不同,看來爭論的焦點還不是書本上的那些學問,而是別的東西,說不定還是政見不同……他忽然覺得腦子有點不大夠用,使勁回憶了一下,才不太肯定地問道:“我記得,東籬先生是支持北進的吧?”

“對,他當時就一直呼籲向北先打突竭茨!”李穆說。說到打突竭茨,語調更是鏗鏘,連捏著韁繩的手都有點發顫,一聽就知道是個堅定的北進派。

“……田大人,我是說青山先,先……就是田大人了,一一她是南進派?”

“差不多算是吧……”

商成有點迷惑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差不多算是”?

“青山也不完全算是南進派。”李穆大約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還得臨時組織句辭,所以話就說得比較慢。“就象我,很多人都說我是個北進派的人,可實際上我和田東籬他們卻根本就不算是一路人……”

商成笑了笑。這麽一說他就理解了。不管是南進派還是北進派,內部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肯定還會因為政治主張不同或者師承不同或者家鄉的地域不同等等之類的原因,再細分出很多的小派係。這些小派係雖然在大方向一致,但彼此之間的區別還是很大。李穆說他與田望不是一路,也很正常啊。

“……認真說起來,其實哩,我和青山,我們大約才能算是一路人。”李穆說。

商成頓時變得張口結舌,半天才說道:“你們倆,你和田青山,一一你們才是一路人?”他當然知道李穆說的“一路人”是什麽意思,這是說他們倆在政治見解上很一致,而不是說他們倆有什麽既不好說也不好聽的男女關係。想想看,自己就喊了田岫兩聲“先生”,她就能話裏藏鋒地挖苦自己,請自己吃個飯她還要找個既與兩邊都熟絡又素有令名的李穆來作陪,由此就可見這個人平時是多麽地愛惜自己的羽毛了。

李穆嗬嗬一笑,說:“若非如此,我與青山怎麽可能結為摯友呢?你想,我一個北進派,她一個南進派,見麵還不得打起來?”

商成點了點頭。這話說得透徹,凡事隻要涉及南北之爭,再好的朋友都有可能翻臉。他眼前就有個活生生的例子,田岫和她爹田望,他們兩父女不就經常在家裏吵得雞飛狗跳麽?可他也有點迷惑不解。就他所知,朝堂上的南進派代表是張樸和葉巡,北進派領袖是董銓,在南北之間還有以老相國湯行為首的一大批中立派官員一一象真薌薛尋陸寄狄栩他們都是如此一一他們可以稱為實幹派。怎麽在這三者之外,還會有個似南似北又非南非北的群體,而且聽李穆話裏的意思,這種人似乎還不在少數。南北兩派的政治理想是開創盛世,估計湯行的目標也肯定是這樣,那麽李穆與田岫他們這些第四派,他們的政治目的又是什麽?

他半天都琢磨不出李穆他們還能有什麽比開創盛世留名青卷更高更遠的目標,索性就掐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覺得,政治這東西果然很複雜,顯然不是象他這樣的上柱國敢隨便混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