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那個日本僧人前三口,一直都沒有來找過商成。
商成也不以為意。他那日與穀實下棋時發怔,隻是腦子裏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想借著日本國內的亂局撈點實惠。可事後冷靜下來仔細分析,大趙真是出兵幹涉日本國的藤原氏之亂,兵力投放、給養輸送和運輸工具都是大問題,左思右想也沒找什麽良策可以應對,最後隻好撒手。
他也沒有繼續研究子午線的測量辦法,而是搞起了地球儀的製作。
這天,他,還有桑秀和真奴,他們夫妻三個一起,正在書房裏製作地球儀。
手工製作地球儀,最大的考驗就是如何在木球上繪製地圖。要想在直徑超過兩尺的空心圓球上完全把掛在牆壁上的那張“世界地圖”照搬過來,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更教人惱火的是,因為木料很容易透水,要用墨汁把地圖一絲不苟地畫上去,中途還不能出一點的差錯,這看上去就是一項遙不可及的挑戰。在接連報廢五六個空心木球之後,商成隻好放棄直接在木球上繪圖的想法。不得已,他重新揀起隻有點模糊記憶的“三角製圖方法”;對這種辦法做了力所能及的完善,就開始進行嚐試。
假如隻有他一個人,想在三角形的絹帛上把牆上的地圖一塊塊地分別畫下來,再把它們一塊塊地拚接粘貼到木球上去,那真是不如讓他繼續去研究子午線。好在他有兩個好幫手。桑秀和真奴都是心靈手也巧的女子,商成覺得繁瑣頭疼的事,她們卻覺得很簡單,在知曉了三角製圖的一些要求之後,很快就找到訣竅,畫分圖時越來越快,畫好的分圖也越來越多。商成做地球儀的主要目的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可她們為了討他的歡喜,就熬更守夜地趕工,三天裏隻迷瞪了兩個時辰不到,畫廢了幾十張絹帛之後,終於在今天上午把所有的二十四塊分圖都繪製好了。
商成立刻高興地做出決定,馬上就把三角畫貼到地球儀上。
現在,桑秀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後一張帛畫用魚膠貼到木球上。
真奴站在固定木球的臨時支架旁邊,她用一根象牙發簪,把三角畫的尖梢壓在地球儀上的北極點;桑秀彎著腰,仔細地把畫上的每一條標誌著河流、山巒、陸地和海岸的線條,與相鄰的三張畫上的線條對比整齊,然後把它們拚接在一起。在比對兩幅畫的時候,她緊張得嘴唇都咬出了血,一雙灰藍色的大眼睛更是眨都不敢眨一下;她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不小心胳膊抖一下……
她們在聚精會神地貼畫時,商成就站在旁邊。對他來說,繪這些三角畫和做木球都不算什麽,至多就是多耗費點時間罷了,這回沒做好也沒什麽,回頭再做就是;但這是桑秀和真奴的一片心意,要是不小心有個意外出點瑕疵,她們倆肯定會傷心好幾天。所以一個多時辰前,她們剛時刻在木球上貼帛畫的時候,他就讓人把這間院落關防戒嚴。惟恐在貼畫進行到緊張關頭突然有人來打攪,他甚至對高強和李奉下了死命令,隻要天還沒塌下來,管他是誰來了也不準通報!
眼下,地球儀的製作已經到最後時刻,他不再言語,也不吭聲,摘下眼罩抓在手裏,屏息靜氣地凝望著桑秀的一雙手。隨著桑秀纖細修長的十指貼著畫縫慢慢地挪移,他的目光也緊緊追隨著,手指的每一次遲疑和每一下停頓,都讓他覺得透不上氣。這種表現讓他感到很慚愧,忍不住在心裏嘲諷了自己一句:虧你也算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怎麽會這樣不爭氣呢?
最後一個角也終於貼在木球上。
商成先不去檢查每張帛畫是不是貼得很嚴實,又有沒有地方起了褶皺,也沒去管顧帛畫之間是不是拚接得很整齊,先對她們說:“趕緊去睡覺!”
但是桑秀和真奴都沒挪動腳步。
商成還以為她們是想看著他把地球儀放到銅座上,就耐心地對她們作解釋:“今天天氣有點熱,魚膠至少要到晌後才會徹底變幹凝固,還要找人刷兩遍桐油,所以今天肯定不會安放到銅架上。”又說,“這地球儀來之不易,是咱們家的第一件傳家之物,所以安放的時候,大家都要在場。到時候你們還是黑著兩個眼圈的話,可要小心被人笑話哦。還有,我想,以後要在家譜裏記錄下這個事情的全部過程,要說明這個地球儀是你們倆的功勞!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他想了想,然後肯定地說,“對了,是家譜記名……”
有那麽一瞬間,桑秀和真奴都以為自己聽岔了。
家譜記名?這是真的嗎,真會在家譜裏記名嗎?她們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又急忙轉頭滿臉茫然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她們已經顧不上他後麵還說了些什麽了……
以她們的出身,也能在家譜裏記下她們的名字?
她們倆都是出身教坊的歌姬舞伎,身份卑微,能做商成的媵妾就已經是她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分了,所以絕不敢再希圖別的任何事。她們吃過很多苦,也見識過很多的人情冷暖,所以心裏很清楚:男人疼愛她們,是她們的命;男人不憐惜她們,也是她們的命;不管怎麽樣,她們都不會也不敢有半分的怨言。有時候睡到半夜忽然驚醒,躺在男人的臂彎裏,聽著他的呼吸,望著黑黢黢的房頂,她們就會忍不住懷疑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夢。眼下男人是疼愛她們的,這一點她們心裏很清楚;但誰能說得清楚,他對她們的疼愛會有多麽長久呢?也許會是半年一載,也許會是三年五年,但他總會有感到厭倦的那一天。所以她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為商成生下一子半女的,這樣以後至少也能有個依靠。她們甚至都不敢想自己老了會怎麽樣。也許,她們根本就沒有能在銅鏡裏看見自己年老白頭的時候吧……現在,她們站在這裏,並不是她們不想休息,而是剛才貼畫的時候過分緊張,大功告成之後一下又變得無比輕鬆,所以身心兩方麵都感覺到無法抵禦地疲憊,不僅動都不想動一下,就連話也說不出一句。再說,幫著做好這個名字異常怪異的物事,她們也渴望能夠從商成那裏聽到誇獎。不需要太多的稱讚,隻要有那麽一句兩句,讓她們能夠肯定他很高興,教她們知道他看見了她們的勞累,這就足夠了一一她們隻敢奢望這麽多。誰知道,最後她們竟然會聽到這樣的誇獎……
在得到丈夫肯定的答複之後,她們倆再也站不住了,都蹲在地下抹眼淚。
商成就知道,他興高采烈之下嘴巴一出溜,必然會是這麽一個結果。但是他也沒說假話,這個模樣醜陋錯漏百出的地球儀,肯定會記載到連八字都沒一撇的《應縣商氏家譜》裏。至於理由一一它是第一個地球儀,這個理由就非常充分吧?
等真奴和桑秀都去睡下,又仔細檢查過地球儀,發現魚膠凝固的過程很順利,沒有使帛畫起褶起皺,他才記起來戒嚴的事情。
他連忙叫人解除了關防。
他這邊的命令才傳達下去,那邊李奉就來報告:兵部左侍郎真薌真大人,已經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
他在外書房見到真薌。
真薌絕口不提他在自己家裏還搞什麽關防的詭譎事情,也沒打聽到底是什麽大事需要關防,更沒關心他的航海技術有什麽心得,直接把放在桌案上的一卷案宗推到他麵前,說:“這是兵部編撰的《大趙軍禮總範》草稿。你是大兵家,知兵曉戰,幫著看看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修改的。”
商成一邊解著案宗上的麻繩搭扣,一邊笑著說:“這點小事情,還需要你這個兵部左侍郎親自跑一趟?”
真薌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
商成這才察覺到,真薌似乎有些來意。他把案宗裏的幾頁紙抽出來胡亂瀏覽了一下,又放回去,說:“我回頭仔細看看。一一懷純兄,你來找我,是有別的事情吧?”
“嗬,”真薌含意不明地哼唧一聲,端起茶盞喝了兩口水,抬起眼皮四下打量一大圈,回頭虛笑著說道,“應伯這書房有書有卷有畫,很雅致嘛。那邊牆上掛的那幅字,上回來的時候好象沒有見過,一一是柳少師的《長安貼》真跡?”
商成看了一眼那幅字。那是他搬來莊子之後,常秀寫了送他的。常秀不愧是文豪,書法上的造詣很高,每年年節時滿上京城到處都是他的胖字,城裏不少酒肆歌樓裏也都有他的墨寶,為了沾點常胖子的文氣,所以商成就把這幅二十七字的《長安貼》掛來這裏。另外,《長安貼》中也有“壯哉大將軍”這句話,倒也是異常應景。說起來,當初他喬遷的時候,真薌和薛尋是同路,常秀卻是稍晚了兩天才過來,所以真薌便沒見過這幅字。隻是真薌的口氣裏似乎很有些不忿一一難道常秀招惹到他了?
商成隨口解釋著,心頭不停轉著念頭。真薌這個人不群,不黨,行事也不看別人臉色,私交再要好的朋友,談到公務也是公事公辦一一他就在真薌那裏碰過不少壁。但真薌這個人的性格中有一點比較古怪,就是他與人結交,似乎全憑第一眼的感覺,而全然不在意這個人到底如何怎樣。如今被閑置的大學士葉巡就是一個例子;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麽地方對不住真薌,可真薌偏偏就是要處處針對他,顯然就是因為真薌性格上的原因。再一個例子就是薛尋;薛尋為人圓滑,前頭十幾年,南北兩派你方唱罷我登場,鬥得是你死我活,別人全都躲得遠遠地惟恐受池魚之災,隻有他在兩夥人之間來回周旋,一會幫著北進派一會幫著南進派,偏偏還都相處得很好,品秩還一升再升,如今已經是六部裏第一的吏部左侍郎。按說,以真薌的性格和作風,不可能和一個兩麵派走在一起,可事情就是那麽富有戲劇性,真薌居然和薛尋越走越近。商成還聽說,他們倆前不久還聯手推翻了宰相公廨的一項什麽決定。
另外,據商成所知,真薌和常秀也就是點頭交道,連熟人都算不上,莫不成是常秀這幾天做了什麽事情,惹得真薌不高興了?這很有可能。常胖子雖然做官做到了侍郎,可骨子裏還是個文人,不小心處得罪了真薌,也不是不可能。他想,真薌是他朋友,常胖子也是他朋友,處在兩個因誤會而產生矛盾的朋友中間,他有責任站出來化解這個事。
他在臉上露出個笑容,溫言細語地說:“懷純兄,你何必生氣呢?”隨即又換上一種比較輕蔑的口氣。“那常胖子就是那種人,”他不好在背後議論常秀的長短,就囫圇著說道,“……你和他鬥氣,完全是犯不著。”又真誠地說,“要是常胖子不小心得罪你了,你看在我的情麵,就算了,成不?我替他向你認個錯,你就把這事揭過去。”
“常文實得罪了我?”真薌既是驚訝又是詫異,凝視著商成上下打量一回,冷笑一聲說道,“隻怕是常文實得罪了你吧?要是他沒得罪你,你至於要把他引上絕路?”
商成愕然地張大了嘴:“我什麽時候引著常胖子上絕路了?就是燒個玻璃而已,即便沒指望了,也不能說是絕路吧?大不了我就自請處分!難道這也算是逼著常胖子走上絕路嗎?”
真薌冷冷地望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嘲諷:“常胖子的朋友滿天下,可能稱得上知己的卻隻有那麽幾個,能給他出這種找死主意又能教他深信不疑的,除了你,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