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一天,當白晃晃的日頭快到正當頂的時候,難波右兵庫武內仲麻呂,踢趿著木屐,邁著與往常一樣悠閑而輕鬆的腳步,來到港口的稅屋。
與隨處可見的那種又低又矮的茅草屋不同,難波的稅屋是在十年前由幾家大趙的海商襄助修建的,照壁、正門、儀門、院牆、堂屋、廂房、角門、側院、後院無一不有,處處透著一股天朝上國的恢弘氣度和從容氣概。就連大門一側人般高低的兩根拴馬樁,也是用整塊的石料雕鑿而成。如此的鋪張手段,簡直就是聞所未聞的奢華手筆。連帶著,難波的稅屋也因此而小有名氣,就是在平安京裏也頗為人所稱道。隻不過,如今的難波城裏一匹馬都沒有,從城守朝臣正綱以下,所有人坐的都是牛車,所以這幾根威風凜凜的拴馬樁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武內仲麻呂走近稅屋時,他的同僚,難波左兵庫橘石足剛剛下了牛車,正笑吟吟地站在儀門前望著他。
“德木大人,”武內仲麻呂親熱地叫著橘石足的佛名,“您前幾天進京的時候,不是說要去拜會幾位好朋友麽?這還不到半個月,您怎麽就回來了?”一邊說著話,他一邊在臉上露出既是奇怪又是好奇的表情。
橘石足還了個禮,笑著說道:“這一趟來回很順利,所以就回來得早了幾天。我很幸運啊,先是見到了藤原上康大人一一你知道,他是和歌的大家,雖然這兩三年很少作新的和歌,但上康大人在和歌上的造詣,又豈是我輩能望其項背的?這回我能夠親眼看見上康大人,又能聆聽到上康大人的指點,真不知道是幾世修行才得到的福緣。在飛鳥寺別院,我還見到了有馬命少和尼少章……”
“哦?”武內仲麻呂恰倒好處地驚噫一聲。他也聽說過這兩個人。這兩位都是和歌女歌人,一來本身有點才氣,二來又是出身名門身邊不缺吹捧,所以這幾年風頭很盛,已經有人把她們和死了的紫式部相提並論了。他走近兩步,小聲問道,“既然如此,想來德木大人也有上佳之作與兩位歌仙相和吧?”
橘石足矜持地笑了笑,卻沒有再提這事,轉而說起京都的其他見聞。直到兩個人在堂屋裏坐下來,稅丁送上了茶湯,屋裏屋裏再沒什麽礙眼的人,橘石足慢慢地收斂起臉上的輕佻笑容,目光幽幽地盯著屋前庭院裏的兩棵櫻花樹,久久都沒有言語。
武內仲麻呂也不說話,垂著眼瞼,一口接一口的呷著又苦又鹹的茶湯。
許久,橘石足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天皇薨了。”
武內仲麻呂的眉梢倏地跳動了一下,卻沒有抬頭,冷冷地說道:“四條天皇的身體本來就羸弱,一年到頭三百六十天都離不開藥罐子的人,活著才真正是在受罪。”停了一刻,又問道,“消息可靠?”
“月初的事情,現在還沒有公示天下六十六國。這是長則私下和我說的,應該可靠。”
武內仲麻呂輕輕點了下頭。橘石足的族兄橘長則,與小醴泉天皇的皇後藤原時子以及四條天皇的皇後藤原嫜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從他那裏透露出來的消息,想來應該可以相信。可是,即使消息可信,這和他們倆又有什麽關係?四條天皇死了,藤原家再立一個天皇便是,反正這種事情他們做過不止一回,熟能生巧,這一次也不可能生出什麽事端。
他給自己重新續上茶湯,沉吟著問道:“京裏有沒有和新天皇有關的消息?”
橘石足搖了搖頭,說:“沒有聽說。長則那裏也沒什麽確切消息。”沉默了一會,他又說道,“不過,在我離京之前,倒是聽說有人在到處打聽一個和尚的下落。”
“哪裏的和尚?”武內仲麻呂隨口追問了一句。
“是飛鳥寺的奉經僧,佛名前三口。”橘石足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打聽了一下,京都裏知道這個和尚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這和尚有點本事,從前頭的後山天皇到剛剛薨歿的四條天皇,前後的四位天皇他都能拉扯上一點關係。隻是這和尚不太懂人情世故,一般不和人往來,別人也不理會他,所以沒受到那幾位的什麽賞識。也就是偶爾招進宮裏講講經文,或者是碰巧了在寺院裏遇見,叫到身邊說兩句話而已。”
“我認識這個和尚。這人去年就出海去往了高麗;也有人說他其實是去了大趙。”武內仲麻呂端著陶盞附和了一句。飛鳥寺是蘇我家的本寺,他對他那裏的一草一木一動一靜都比較關心。但他隨即便緊蹙著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天才咕噥著自言自語,“怪事,怎麽會有人去打聽他的下落呢?”
橘石足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他骨子裏是個輕佻灑脫人,雖然也有心要振興家族光大橘氏,但天時地利人和都不配合,他空有一腔熱血,卻也隻能徒呼奈何。既然想不通,他也懶得再去淘費心神,就又提起另外一樁趣事。
“這回去京都,還聽說了一首民謠。”既然不是談論什麽“不能對外人言”的大事,橘石足也就收起了那份小心謹慎的心思,呷了一口茶湯,放開聲音漫聲吟道:
“遠方天邊鳳凰鳴,不知月下幾人驚。
高市原上山鬼哭,遙見禦船聲不聞。”
唱罷說道,“從四月開始,這首似歌似讖的民謠就開始在近畿流傳。有人說這是吉兆,也有人說此歌大凶。”他滿臉揶揄的神情望著武內仲麻呂。“你向來自負,在我麵前總是以武內宿禰自詡一一來來來,你來說說,這首民謠裏說的到底是凶還是吉?”
武內仲麻呂頓時就是一臉的苦笑。象讖語忌言這些東西,十九都要等到事情發生之後才能慢慢地琢磨出一些滋味,要想在事情發生之前就預先判斷出吉凶,至少他還沒有這份本事。不然的話,他的家族又何必連自己的家姓“蘇我氏”都不敢公諸於眾,而隻能寄用先祖武內宿禰的姓氏呢?
橘石足等了半天,見他無言以對,就帶著三分自得地說道:“你這當世的武內宿禰也有智窮的時候?來,且待我德木先生為你稍解其間的奧妙。藤原氏的始祖中臣鐮足,就出生在高市,很明顯,這首民謠與藤原氏脫不開幹係。禦船哩,很可能就是說的咱們難波津。當年神武天皇乘船到了這裏,見這地方水勢湍急,所以就命名為浪速,難波和浪速不過是音同字異而已。由此可見,藤原氏的災難,必然和咱們難波有所關聯……”
俗話說“日有所見夜有所夢”,橘石足一天到晚地琢磨如何重振橘氏,見到一篇很可能是預示藤原氏大難的讖語民謠,自然而然就把心思放在這上麵。十數天下來,他已經把這首民謠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牽強附會也好,自以為是也罷,總之一句話,他覺得自己已經悟了這道讖語得了其中的真諦。想到勢焰滔天的藤原氏即將大禍臨頭,沉淪破敗了一二百年的橘氏很可能借勢再起,他的心中就是說不出來的興奮和激動。然而茲事體大,他雖然參悟了民謠,卻又偏偏不能對旁人述說,心頭的這份百爪撓心般感覺就不必提了。好不容易按捺著性子回到難波,又見到了生平第一的知己,這才真正是久旱逢甘露,頓時就敞開了口子,哇啦哇啦就是從天到地從古到今地一通渾扯,直說得耳紅麵赤口幹唇燥舌頭轉筋,這才停下來喘氣喝水。
對他的這番話,武內仲麻呂是半信半不信。雖然蘇我家在三四百年以前就開始敗落,到現在連家名都不再被人提及,可不管怎麽樣,終究也是倭國曆史上曾經有名有姓的大族,就是如今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也是踩在蘇我家的屍體上才站起來的。能成為藤原氏的墊腳石,這也是蘇我家的驕傲和底氣一一別人即便想當這塊石頭,也沒這個機會!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蘇我家雖然破敗已久,卻總有一些家底保留下來。比如武內仲麻呂的父親,就精通漢學,他的祖父也是小有名氣儒家;而他自己,更是熟讀《論語》和《孟子》,家裏秘藏的《始計》、《謀攻》和《虛實》三篇兵法也是背得滾瓜爛熟,他在橘石足麵前自稱是能文能武,都是他的謙辭。隻可惜勢不與人時不在他,枉自他學了一身的本領,也隻能空有英雄之誌卻無用武之地,手不能伸臂不能展,委屈在這小小的稅所裏做個庸庸碌碌的稅丁頭目。
不過,雖然一身的本事沒有用處,但這並不妨礙他順著橘石足琢磨出來的東西深思下去。和橘石足一樣,他心頭也存著一個僥幸的念頭:萬一民謠裏的歌辭一語成讖,那蘇我家豈不是苦盡甘來?他武內仲麻呂,不就有了個施展抱負的天地舞台?說不定他也能成為一代名臣呀。
兩個人誌同道合,又是多年的知己之交,你一言我一語地幫襯提示,越說越象是象有那麽一回事。眼看著藤原氏的敗亡就在眼前,兩個人的心頭都是一片火熱。可問題是,哪怕藤原氏覆滅了,好處也不見得落在橘氏和蘇我氏頭上,那麽,他們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讓兩家人重新興旺發達起來?
良久,武內仲麻呂長歎一口氣,搖著頭說道:“這歌謠的第二句與藤原氏有關,這一點大約不會有多少的差池。可這第一句‘遠方天邊鳳凰鳴不知月下幾人驚’實在是沒頭沒尾,內中之意根本便無從領悟呀。”
“是啊。”橘石足點頭說道。參酌了這麽許久,他也沒找出半點的頭緒。他拿兩根手指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一邊思量一邊說道,“關鍵是這‘鳳凰’二字不知道當做何解。我想了很久,幾乎把六十六國中所有與鳳凰有關的地名人名都仔細梳理了一遍,卻總是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他瞪著手裏的陶盞出了半天神,左思右想總是不得要領,一口怨氣湧上來,忍不住就發了句牢騷:“你說編這民謠的人為什麽非要說什麽鳳凰不可呢?他要是說個飛鳥什麽的,不也給人留下點提示……”他忽然停住了口,一臉煞白地與武內仲麻呂麵麵相覷。
眼下正是晌午,堂屋外六月裏的豔陽灑下來,陽光照耀得庭院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閃亮;堂屋裏卻是陰森森地教人不寒而栗。從瀨戶海上吹來的海風從簷下窗間穿透而過,本來早就聽慣了的嗚嗚風聲,眼下便直似鬼嚎一般淒厲……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愣怔了半晌,不約而同地從嘴裏蹦出一句話:
“飛鳥寺!”
“前三口!”
說完話兩個人又是半天不再言語,就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從頭頂順著脊梁漫延到腳底,眨眼間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冰凍住了一般。
橘石足哆哆嗦嗦地捧起陶盞,一盞茶湯倒有大半都傾倒在了衣襟上。他連嘴角下巴上的水漬都顧不上擦一下,磕磕巴巴地問道:“藤原……藤原賴通……他,他找前三口……為,為的是……為的是什麽?”
武內仲麻呂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藤原家為什麽要到處尋找前三口的下落。他繃著一張又青又白的臉,努力想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可幾番努力都沒能成功,隻好故作鎮定地一言不發。
兩個人正在為自己勘破天意的無端舉動而惴惴不安的時候,兩個稅丁一前一後地撞進大門摔成了滾地葫蘆:
“左兵庫大人,右兵庫大人,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