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二章(18)居然是右神威軍?

直到辰時將盡巳時即至的時候,兵部尚書曾敖才匆匆地趕回衙門。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左相湯行和右相張樸。

誰都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兩位宰相聯袂而至,顯然是對《操典》會議很重視。同時,他們的到來也表明了宰相公廨的態度:操典會議接連開了幾次都拿不出一個明確的結果,宰相們對此很不滿意;隻是為了照顧將軍們的情緒,才用這種含蓄的方式來表達。

既然左右宰相都來了,那麽主持這次會議的人自然就不會再是曾敖。很長時間都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麵的湯行當仁不讓地坐了上首主位。大半年的時間過去,老相國的氣色卻越發地不如以前了。他的臉上爬滿了刀刻般的皺紋,臉頰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兩邊的顴骨卻高高地支棱起來,即便正堂裏的光線不算十分明亮,人們也能看見他的臉色蒼白得就如同塗牆的白灰一般,這使得他眉梢鬢角邊的幾塊老人斑變得格外刺眼……老相國坐在那裏,並沒有急忙說話,而是先用一種依依不舍的眷戀眼神仔細地打量著正堂上的物事。他的目光掃過了立柱、拱鬥、房梁、窗欞、門扇,一直延伸到堂前的小庭院……最後才落到長案兩邊端然肅坐的將軍們身上。他依舊不說話,隻是從左到右挨著個把在座的將軍都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目光裏糅合著深沉、含蓄與威嚴;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人們才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並不僅僅是一位知天順命的老人,他同時更是一位執掌中樞權柄近十個春秋的宰相。正堂上本來就很凝重的氣氛頓時變得更加地肅穆,每一個被他打量的將軍,不管是柱國還是上柱國,也不管是國公還是縣伯,都情不自禁地昂起了頭挺直了腰,仿佛他們是在校場上接受檢閱一般。

良久,湯行才收回目光,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說道:“剛才在公廨,曾大人已經仔細譬說了前三次會議的種種情況,現下我想問一問,除了之前的那些理由之外,你們如今有沒有什麽新的想法?”

他這是在問楊度和嚴固。畢竟新操典遲遲不能進行試行的原因,就是因為楊嚴二人的矛盾和分歧實在是沒有辦法化解與調和。楊度和嚴固也知道這是在問自己;但湯行沒有指名道姓,他們也沒辦法做聲,隻能眼觀鼻鼻觀口,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座椅裏紋絲不動。

湯行等了一下,見沒人應答,偏過臉看了一眼楊度,微微點了下頭,說道:“輔公,你先說。”

聽到這個“先”字,坐在長案右邊首座的嚴固,眉棱骨就不自禁地跳動了一下。湯行的話教他恨得咬牙,卻又絲毫發作不得一一楊度是澧源大營總管,率先講話是在情在理的事情,誰都沒有辦法。嘿,這老家夥的偏手拉得實在是太明顯了!

楊度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我要說的,前幾次會議上都講過了。”

湯行耷拉著蒼白的眉頭,瞟了一眼楊度,似乎很不甘心地說:“你真沒什麽要說的?”看起來他大概是非要幫楊度這個忙不可。

“沒有。”楊度很幹脆地說。

湯行沒辦法,隻好轉過頭問嚴固說:“安國公,你呢?你有什麽新的想法沒有?”

要說想法,嚴固是肯定有的。但眼前的情景實在太過詭譎,匆忙間他想不清楚湯行這一趟過來的目的,更看不出來湯楊二人背後有沒有什麽伎倆。他嘴裏羅嗦著幾句空泛套話,偷眼就去看曾敖一一剛才在宰相公廨裏到底發生了事?可曾敖隻是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角,顯然也是不明白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連曾敖也不知道究竟?嚴固頓時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他的綽號是“百勝”,生平打過的敗仗一個巴掌就能數完,性格最是謹慎小心。嘴上說話心頭卻在飛快地算計,最後還是決定不行險一一萬一這是湯行和楊度給自己設的圈套呢?僅僅是為了一個新操典的先行試點去冒險,完全沒有必要!所以幾句不著邊際的套話說罷,他也搖起了頭:“……其他的看法也有一點,但我自己都還沒有思慮周詳,就不拿出來獻醜了。”

湯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和並坐的張樸小聲商量了幾句,然後張樸開口說道:“我和幾位宰相都看過前幾次的會議備檔。新操典的事情很緊要,所以不能再耽擱下去。今天湯相和我來這裏參加會議,就是要讓這個事情做個決議。”他停頓了一下,給將軍們留出點時間去體會話裏話外的意思,然後才繼續說道,“既然大家都沒什麽別的意見要說,那麽,我就說一下宰相公廨的意見一一”

嚴固的臉色一下就變成了豬肝顏色。憑著湯行的那兩句話,還有曾敖那掩飾不住的驚惶失措,一切的一切都說明一樁事情,宰相公廨肯定是偏向楊度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楊度也非常驚訝。但他的臉上立刻就湧出了勝利的笑容。

十幾位上柱國和柱國齊刷刷地把頭轉過去,眼睛裏閃爍著或興奮或激動或憤怒或沮喪的光芒,眨也不眨地望著張樸,等著他的下文。大家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兩位相國這一趟的根本原因。朝廷和宰相公廨,對楊度和嚴固兩幫人馬無休止的紛爭已經忍耐不下去了,要借這個機會幫他們分出勝負作出了斷!人們的心頓時都提到了嗓子眼。這可不單是由誰來試行新操典的問題,也不隻是關係到許多人的軍旅前途與榮華富貴,而是牽涉到今後幾年軍營裏的大勢和方向。有心思機敏的人甚至覺察到,張樸即將說的話,還有馬上就要發生在這間堂房裏的事,也許會影響到十幾二十年之後一一在座的可不止是楊烈火和嚴百勝,還有一個商燕山就在旁邊!大家都有一種感覺,無論楊度和嚴固誰輸誰贏,勝出的那一個早晚都要麵對燕山衛的這一批後起將領;而輸掉的那一個,很大的可能是迅速地向燕山靠攏……

“一一我和湯相仔細斟酌了一番,建議把新操典交給右神威軍來試行。”張樸說。

右神威軍?

張相說的,是右神威軍吧?

所有人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右神威軍是蕭堅起家的地方,不少的蕭係將領就是從那裏走出來的。倒回去五年,右神威軍在京畿各軍中的風頭那是一時無兩,好兵好將好馬匹好兵器,隻要是好東西,都是右神威軍先選過了才輪到別人;那個時候的右神威軍是多麽的威武雄壯啊。可惜的是,這支隊伍是個空心架子,光長了個俊俏的模樣,內裏卻隻有一包草,東元十九年在草原上被突竭茨人打得七零八落,進草原時一萬七千人馬,活著回來的不到五千,傷亡超過七成,是參戰各軍中損失的一支隊伍。朝廷一怒之下就打算裁撤了這支隊伍,不是張樸要拉蕭堅去打南詔,右神威軍的旗號早就沒了。即便是這樣,右神威軍也不可能再恢複昔日的風光了,連兵員也一直沒有得到補充,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隻是要死不活地拖著罷了。不少人估計,再過幾年,等蕭堅退下去之後,朝廷還是很有可能要收回右神威軍的旗號。畢竟這支隊伍連點精神氣都沒有,已經是徹底完了!可誰能想到,今天居然又有人提到它,而且提到它的人,還是堂堂的右相國……

楊度的臉猛地漲成紫紅色!他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憤怒地快要把手裏的茶盞都捏碎了!然後,他的臉色一下就衰敗下去。

嚴固同樣是滿臉通紅,激動得雙手攥緊了拳頭!可也就是那麽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臉一一下就白了。他現在後悔得不得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當初就該直接把這個狗屁事情讓給楊度!爭爭爭,爭個屁啊!他驀地轉過頭去凝視著曾敖一一還有機會改變這個決定嗎?曾敖苦著臉搖了搖頭。兩個宰相共同決定了的事情,別說在宰相公廨裏了,就是在朝堂上也很難被否決。唉,終究還是入了張樸的彀!

正堂裏一下就哄鬧起來。覺得自己受了欺負的幾位將軍顧不得這裏是兵部衙門了,他們跳起來,七嘴八舌地質問張樸:

“憑什麽讓右神威軍來?”

“右神威軍進個草原,一趟來回就死了上萬人,老子從渤海殺到白讕河邊,立了那麽多的功勳,傷亡還不到兩千!一一宰相公,你們識數不?分得出孬好不?”

“他個鳥蛋的!你們張開眼睛去瞧一瞧,右神威軍的營盤裏都長草了!你們還敢把這事讓他們來做?”

還有人哼哼唧唧地說酸話出來諷刺:“我們都是後娘養的!”

相對於楊係將領們徹底爆發出來的憤怒,嚴固和上官銳他們就很沉得住氣。他們一個個都板著臉,對周圍的喧囂吵鬧充耳不聞,除了目光裏掩飾不了的興奮和歡喜之外,最多也就是交頭接耳幾句。

在這個突然變得混亂起來的正堂裏,隻有兩個人相對地比較平靜。其中一個自然是陳璞;長沙公主根本沒有聽懂張樸的話,也不明白這番話究竟是個什麽深長的意味,隻是單純地為楊係的將領感到不平。她覺得,事情根本不應該發展到現在的地步。既然大家都想試行新的操典,那麽,為什麽不安排兩支隊伍同時按照新操典練兵呢?這樣相互之間也有個比較不是?

商成也很平靜。至少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楊度也好嚴固也罷,哪怕是蕭堅也無所謂,因為這和他沒半點關係。至少看起來和他沒什麽關係。但他的心裏卻象風暴中的海麵一樣波濤洶湧,半刻都不能寧靜。張樸的這句話,絕不止是什麽支不支持嚴固,也不是反不反對楊度,而是有著更加隱晦的深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