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平原府誌》引述一本叫做《宜陽繪鈔》的野史上的記載,黃燈觀始肇於唐太祖武德六年。當時李淵把他的一個叔伯兄弟改封到壽安;這位壽安王篤信道教,又沒有出家,於是就在家裏修了一座道觀;這就是黃燈觀最初的來曆。六十七年後武周篡唐,武則天大肆削減剝奪李氏宗室的爵祿,迫害李氏子弟,壽安王一家也沒能逃脫這一厄難,被酷吏來俊臣捏造罪名索拿到長安;李唐宗室在壽安的這一支,從此就消失在茫茫的故紙堆裏。唐玄宗即位之後,曾經想恢複壽安王的封爵,但幾經查找都尋不到壽安李氏的後人,最後隻能作罷;不過,這位早年英明晚年昏聵的著名皇帝,還是讓人把黃燈觀大加修葺整飭以為懷念,並且把道觀周圍三百八十五戶劃為黃燈觀的廟產。這樣一來,黃燈觀登時出了名,有唐一代這裏的香火一直都是長盛不衰,信眾雲集不說,香煙更是四季繚繞不斷,再加紅牆碧瓦綠蔭箍地,晨鍾暮鼓寒鴉繞殿,簡直就如同人間仙境一般。直到現在,這裏也依然是香火茂盛,每逢初一十五,又或者是仙人的生日誕辰,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拖家帶口地來祈福禱平安……
仲秋是年中的大節,黃燈賞月又是上京八景之一,恰好明年還有禮部大試,各地舉子都在這個日期的前後匯聚到京城,一心想著躍龍門的讀書人為了圖個好彩頭,差不多都是見廟就進見菩薩就拜,黃燈觀如此有名,怎麽可能不來點香一柱?於是,從這天的清晨開始,壽山腳下就已經是車馬雲聚。上山的石板道更是香客遊人密集如蟻,人挨人人擠人地慢慢地順著山道向上挪……
快到晌午的時候,商成和冉臨德來到了山腳下。
現在,他們坐在馬背上,仰頭望著從山腳一直延續到山頂上道觀山門前的那幾條迤儷蜿蜒蛇一般遊動的黑線,不覺都有些呲牙咧嘴的感覺。
商成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無可奈何地說:“要不,咱們換個地方?”
冉臨德苦笑著說:“換?朝哪裏換?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換都沒地方去。”他翻身下了馬背,抄著韁繩和鞭子說道,“算了,就是這吧!依我看,說不定過了晌午差不多的人就該朝回走了,那時節咱們再上山也不遲。”
商成也下了馬。
兩個人在路邊找了個涼茶攤,一邊喝水休息,一邊東東西西地拉著家常。
果真象冉臨德說的那樣,晌午一到,上山的人就漸漸地少起來,下山的人卻多起來。等到未時,基本上就沒多少人還在朝山上走了。
兩個人在涼茶鋪上胡亂對付了一頓午飯,這才慢慢悠悠地上山。
上山的時候,不知道怎麽的,話題又轉到了蕭堅和西南的戰事上。這個話題比較敏感。但沒有辦法,他們兩個人都吃著軍糧,或者曾經吃過軍糧,戰爭的因子已經滲透進他們的骨子裏去了。而且,作為比較純粹的軍人,他們對戰爭的敏感和對勝負的執著,都已經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當商成聽到高小三說起真臘和吳哥的糾葛,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想趁火打劫,其實就是這種近似本能的習慣一一管他三七二十一哩,先看能不能在軍事上占便宜,然後再慢慢地考慮別的因素……
冉臨德也是老軍旅,十幾年前就在渤海衛做了軍司馬,眼光手段心計都很老到,要不是倒了大黴,他肯定不會在軍司馬的位置上止步不前。要知道,當他做到軍司馬的時候,蕭堅楊度都還隻是柱國,也沒進爵國公;而和他差不多年歲的上官銳,當時還隻是澧源大營裏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旅帥。
走了一段山路,他忽然問商成說:“你覺不覺得,嘉州一天之內連發三封通報,這事很值得琢磨?”
前天兵部確實接到了三份軍情通報,但並不是同一天發出的,從第一封通報到第三封,其間間隔了四天,隻是從嘉州到上京的驛站在傳遞消息的時候接連出了狀況,這才變成一天之內三份前後矛盾的消息。
不等商成說話,冉臨德又說:“第一封是誤報,第二封是澄清,第三封是嘉州行營對吐蕃做出了一些軍事安排。一一我這兩天裏反複來回地琢磨,怎麽琢磨都覺得這三封通報裏的滋味有些不大對頭。”
商成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言傳。滋味不對?這是肯定的!什麽滋味不對?當然是嘉州行營的滋味不對!哪怕上京離著嘉州有兩千多裏地,他也能從三封兵部轉來的通報抄件裏嗅出難聞的敗仗氣味!
冉臨德看他一直低著頭走路,半聲都不吭,沉默了一會,又說道:“我看,蕭堅是真的老了!”
商成咂了咂嘴,還是不言聲。
“蕭堅帶兵打仗,第一條就是謹慎穩妥,講究的是臨危不亂處變不驚。可吐蕃人有點風吹草動,他屁股就坐不安穩了。他幾時變得如此焦躁了?聽風就是雨,這可是軍中陣前的大忌!”
“想贏怕輸唄。”商成終於說了一句。其實他想說的是另外一句話。但這話他沒辦法說;他總要給蕭老將軍留點情麵。
冉臨德把他想說又不好的話直言不諱地講了出來:“我看,蕭堅是太怕輸掉這一仗了,所以才坐不住。說不定,這吐蕃人增兵也是他為將來萬一吃上敗仗找的一條借口,所以吐蕃一有動靜,他立刻就急急忙忙地把消息報回來。等消息發出去,他又清醒過來,自己也覺得吐蕃人一動就是幾萬兵馬的消息怎麽都不能讓人相信一一他後悔了!這才有了第二個‘誤報’的消息。至於第三封通報,說是貢多新到兩千吐蕃兵,已經威脅到江水南岸的金江城,我看就是他預先埋下的伏筆。這兩千吐蕃兵是不是真有其事,我看很難說……”
商成呆著臉,冷峻的目光盯著腳下的山道,慢慢地走著。直到快走到山門,他才開口說道:“即便吐蕃人鐵了心要在西南動手,想趁火打劫,他們也不可能找上我們!柿子要挑軟的捏,這個道理吐蕃人不會不懂,他們隻會去打劫南詔!”
這些話,實際上就是在肯定冉臨德的看法!蕭堅怕輸,已經開始為後路做鋪墊了!
冉臨德喟歎著說:“這仗可是有的打了。”
“是啊。那地方就是個爛泥潭,陷進去就很難爬出來。哪怕能爬出來,也得滾上一身泥。”商成陰沉著臉說道,“我前頭和張樸說過,對付作亂的僚人不用這樣大張旗鼓地來,想讓南詔吃虧,也不見得非得動刀動槍的一一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咱們的政治手段和外交手段都還沒使出來,也未必沒有結果,又何必那麽遑急地調兵遣將呢?可人家張相國的性格是屬四季豆的,油鹽不進!他一心想著拿南詔立威風,不管好話還是歹話,反正什麽話聽不進去,我也沒有辦法。”
冉臨德笑了起來,問他說:“你覺得,要是蕭堅弄不過南詔,下一個會是誰?會不會是你?”
“肯定不會是我!我還輪不上。”商成說,“我去的話,那成什麽了?要是我也陷進去,朝廷臉上沒光彩一一屁大的南詔國就把倆上柱國都拉下了馬,朝野上下不用吐沫把宰相公廨淹沒才怪。要是我僥幸打贏了,那蕭老將軍的臉麵怎麽辦?還有那幫指望著他的人,他們會是個什麽情形?所以真有那麽一天,去的人也肯定是跟著蕭老將軍的那群人裏的一個。我覺得,假若西南這仗沒打好的話,上官銳去嘉州的可能性最大。”
冉臨德驚訝地地說:“不會吧,朝廷能讓上官銳去打南詔?就他那兩下子,也能主持這樣的戰事?”
“八成會是他。還是那句話,朝廷的臉麵,還有蕭老將軍他們那些人的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