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十二章(59)陳璞漲本事了

拎著公文袋和雨傘,田岫離開了虞侯司公廨,向著工部衙門的大門走去。一路走來,依舊有不少的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方地還著禮,就象平常一樣隨意又不失莊重地同認識的人說上兩句話。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的神情,完全就和往日裏一樣平靜,似乎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不過,有幾個細心的人也發現,她的臉色異常地紅潤,臉頰上仿佛燒著兩團火一般,赤得都有些紮眼。但他們誰都沒往別處去想。在他們想來,田岫必定是剛剛又得了哪位大人的誇讚和嘉獎。他們一邊有的沒的同田岫說著親近話,一邊在心裏很是羨慕她的好運道。朝廷六部向來都是下轄四個司衙,如今工部首開先河,在工部、屯田、都水、虞侯四司之外再製一個專利司,隻此一樁率開先河的“壯舉”,就讓楊衡與田岫成了皇城裏炙手可熱的風頭人物。專利司的風頭有多盛,看看他們的公廨在什麽地方就能知曉兩三分一一除了專利司,還有哪個司衙能把衙門設在尚書公廨裏的?

田岫努力克製著自己,應付著走出了工部。出了大門她就加快腳步奔向掖門。剛才在衙門裏,她已經隱隱察覺到有人遠遠地在背後對著她指指戳戳,明顯是有人嘴快,把她調職回去翰林院的事情傳了出來。她不願意再在這裏停留!她更不能教人看了笑話!

直到出了掖門,跨過金橋,在司晨昏鍾鼓樓外的天街盡頭官廄裏找到自己的馬匹,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她把公文袋和雨傘都掛在鞍韉旁的褡褳裏,牽著馬,沿著天街漫無目的地溜達著。

醞釀了大半天的冬雨,在晌午前後淅淅瀝瀝地飄灑過一陣,不到未時就停了。但黑雲一直沒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愈積愈厚,翻滾著彌漫著鋪展著,張牙舞爪地籠罩在頭頂,仿佛一尊即將發怒的凶神猛煞,烏沉沉冷森森地盤踞在上空。大地變得昏暗下來。街邊的一些人家和店鋪裏已經點起了燈。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一隻野狗,仰著頭瞪視了黑雲兩眼,喑喑地哀鳴著,夾起尾巴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田岫沒有留意到街邊的情形,隻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內心裏。別人下衙之後可以回家與家人團聚,可以與朋友歡聚一堂小酌一盞,可以在煙花繁茂之地流連,可她卻沒什麽地方可去。她沒有家,她的父親早在幾年前就公開說過,和她斷絕了父女的關係。京中柴米貴,她又沒錢,既買不起房舍,也租不起獨門小院,至今都借住在南陽的公主府裏。但公主府前三四年就已經被南陽折賣一空,連幫工雜役也沒留下幾個,偌大的一個府邸,現在隻有區區十數人值守,田岫每回夜黑了回去,看著那一幢幢黑黢黢的亭台樓閣一間間杳無聲息的堂舍廂房,總是有些提心吊膽的感覺。每天她天不亮去上衙,她前腳才走,後腳她的小丫鬟團兒就把門窗通通落栓關死。團兒已經在她麵前哭鬧過不少回,想教她搬出去,就算睡在大街上都好,再不情願在公主府裏住。因為公主府實在太大了,又沒幾個人,一點人氣都沒有,小女娃總覺得這裏會鬧鬼……

她現在也不想回去。她心裏鬱結著一股悶氣,倘若馬上回到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隻能使自己的情緒更加地低沉。她想一個人清清淨淨地呆上一段時間,好把怨氣慢慢消散出去。

她牽著馬,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她什麽都不去想,隻是走著,不停腳地走著。有時候她也會停下腳步,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無聲地歎息一聲,又沉默地繼續走下去……

就這樣,她順著天街一直走到了朱雀門。

在朱雀門前,她停下了腳步,仰起臉迷惘地望著高大的城門樓。

她久久地佇立在那裏,一直沒有挪動腳步。這個與周圍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車馬格格不入的情況,很快就引起了別人的不滿:進出城門的道路隻有兩輛馬車的寬窄,她還牽著一匹馬,這自然就擋住別人的道。但她穿著青色的官袍,別人不敢上來和她為難,隻能嘟囔兩句難聽話。

田岫沒有出城。即便出了城,她又能去哪裏呢?哪裏都不是她的家。她很想把她的不幸遭遇告訴給好朋友南陽和陳璞,這樣她心裏也許能夠好受一點。她和她們兩姐妹從小一起長大,她們倆一定能夠理解她的痛苦。但是陳璞長年累月都呆在軍營裏,南陽也不在城裏住,現在去找她們,也許到天黑也不能見到人吧。

或許快馬加鞭的話,她能在天黑以前趕到南陽的莊子裏?

對,就去找南陽!現在就去!

她的手扶到鞍韉上,正要翻身跨上馬背的時候,她的目光掠過了黑沉沉的天穹。她的動作立刻遲疑下來。她忍不住想,要是在半路上遇見大風大雨怎麽辦?她馬上告訴自己,不怕,她的褡褳裏還放著一件陳璞送她的油布雨衣,據說是軍中相當一級的軍官才會配發的稀罕物事……她一邊鼓勵著自己,一邊在鞍韉邊尋找著裝雨衣的那個褡褳。

她的目光一下就變得呆滯起來。天!她的褡褳呢?原本掛褡褳的地方,現在隻剩下兩截皮繩。褡褳竟然不翼而飛了……

不用想了,肯定是剛才有人趁她出神發怔的時候,順手牽羊偷走了她的褡褳。她的情緒立刻低落到穀底。褡褳裏還有六百多文製錢……錢不算什麽,關鍵是雨衣也在裏麵放著!沒有雨衣,她又怎麽冒著寒風凍雨去南陽的莊子呢?

不能去見好朋友,田岫隻好拉扯著韁繩掉回轡頭,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等她冒著雨回到公主府,一進院落,馬上就驚訝地發現,陳璞居然來了。

陳璞一看見她,立刻高興地說:“你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到家?”也不等丫鬟幫忙,自己拿一塊幹淨的毛巾遞給她,說,“趕緊擦一下!團兒,快拿幾件幹衣服給你家姑娘換上!”又說,“我難得大方一回,在外麵的酒肆裏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本來想請你大吃大喝一頓的,誰知道來了才知道,你居然還沒回來。一一好,我這就讓他們開火做飯!”

田岫被她支使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才得了個空,問她說:“你今天怎麽來了?又是來兵部開會的?”

“我又沒走。”

“這幾天你一直在京城裏?”

“是呀。”陳璞說,“我那京畿大營裏雖然沒幾個人,但好歹也有六七百駐守的老軍,人吃馬嚼的也是一大堆的事。馬上入冬了,冬糧冬餉冬裝還有燒火取暖的柴薪一直沒發給我們,我這幾天就在督促著兵部趕緊把東西給我送過去!”

“這樣的小事也需要你親自督促?”田岫問她的好朋友。

“沒辦法,在兵部的眼裏,我們京畿大營就是後娘養的。我要是不親自跑一趟守著他們,隻怕明年今天也見不到東西。”陳璞撇著嘴說道。她馬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最近天天和穀鄱陽拍桌子吵架,別的本事沒見漲,說話倒是越來越粗俗了。昨天去見父皇和母妃,不小心說漏了嘴,還被父皇好一頓訓斥……”她的話聽起來似乎是很後悔自己沒能學到什麽好本領,但眉宇間卻絲毫不見一點的懊悔,臉上反而流露出驕傲的神色。能天天與穀鄱陽吵架的人,大約不算很多吧?事實上,昨天臨出宮的時候,父皇還賞賜給她一把寶劍哩,顯然東元帝也覺得陳璞這個女兒確實是漲了些本事。

田岫能聽出來陳璞言語間的驕傲和自豪。想著陳璞在兵部衙門裏與穀鄱陽這樣的人物分庭抗衡,自己卻隻能落得個“翰林院另有差遣”的下場,她就覺得無比的酸楚。她真想抱著陳璞痛哭一場,把自己的不幸遭際痛痛快快地向好朋友傾訴一回。但陳璞如此高興,她怎麽能馬上就敗她的興頭呢?她隻好強打起精神,向陳璞打聽著這幾天裏發生在兵部衙門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