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臨安府
位於禁中政事堂的左廂,陳宜中就著榻桌上的燭光,展開了一封劄子,奏章上的一筆顏體楷書方方正正一絲不苟,他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哪個幕僚代筆的,而是七十多歲的葉夢鼎親筆!
這是一個比賈似道資格還老的家夥,他親眼看到過當年權傾朝野的賈太師對此人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最終還是他自己求去,才讓賈某人獨掌朝政那麽多年,一個知進退又根深蒂固的老狐狸,是陳宜中最不希望的對手。
不過幾百個字的文書,除開那些套話,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陳宜中也沒看出別的用意,除了最後那句輕描淡寫的保舉某個小指揮出任瓊州水軍都統以外。
正兒八經地寫這麽個東西,就為了保舉一個中層都算不上的小軍官,那位葉少保本意就是如此?陳宜中是怎麽也不會信的。
“此人是何來曆,樞府審官院可有結果?兵部那頭怎麽說。”
有些疑惑的陳宜中放下奏章問道,坐在他下首的是送這封文書來的同知樞密院事吳堅,聽他這麽一問,吳堅的臉上顯出了思索的模樣,這種品級的小軍官,他怎麽可能會有印象。
宋製,武臣銓選是歸三班院和審官西院負責,到了南渡之後,兵部也分得了一些職責,大致上,五品以下的武臣,兵部也有處置之權,而這個都統差不多就在這其中。
“某接到文書便去查過了,此人是嘉定府人氏,之前駐在澉浦,瓊州開埠後後才調任的都巡檢,至於他是怎麽搭上葉少保的,某亦不知,不過事涉南邊,這才自己走一趟,好到陳相這裏討個主意。”
同知樞密院事,也是執政之一,對方這個相公不過高了自己半級,那麽自稱上,“屬下”或是“下官”吳堅是叫不出的,那樣有諂媚之嫌,因此他隻是稱呼對方時用上了尊稱,以示自己的敬重。
而這些彎彎繞,此時的陳宜中是沒有感覺的,他聽了之後更是皺眉不已,難道是自己杯弓蛇影了?那老狐狸真的隻是保舉一個親信武將而已。
駁回麽?當然不可能,這點小事連潛規則都算不上,他氣惱的是,如果真的就這麽點事,怎麽辦不成?非得上個奏章,他仿佛看到了遠處某個奸計得逞的笑臉。
“陳相,以依某看來,葉少保此書,有提醒朝廷之意。”
“喔,這話怎麽說?”
吳堅的話讓陳宜中抬起了頭,他將手中的文書遞過去,順手把原本靠向他這一側的燭台推到了吳堅那邊。
“陳相,泉州一事,還在我等掌控之中,其實情,就連平章和留相都不知曉,是否要動刀兵,動到哪一步?一切都要等到陳君賁的回書,可如果一切屬實,那就太晚了,故此我等早有安排,命金明等人下了廣州,而這些,陳相以為?葉少保知不知道。”
“他......麽?”
陳宜中猛地一振,吳堅說得對,葉夢鼎肯定知道了,泉州可是海港,蒲氏又是海商,如果要平叛,怎麽也繞不過手握大宋海上力量的這位海司主帥,想到這裏他的視線望向吳堅,兩人都緩緩地點了點頭。
葉夢鼎不但知情,而且已經動了,他根本不需要找什麽借口,從理論上來說,沿海都在他的轄下,一應調度都是權限以內的事,而現在,自然是需要一個正式的名份了,朝廷肯定得為此背書。
“此事,先壓一壓。”
過了一會兒,陳宜中輕輕說了一句,吳堅點點頭,將文書放入封中,收在了自己的衣袖裏。
確實如陳宜中所說,現在還不能捅上去,要等陳君賁也就是那位奉詔暗察的陳禦史回文,把一切落實了,才能將事情明朗化,必竟,這是通敵謀逆的大事,輕忽不得。
“這個是幾時到的?”
王熵的聲音有些弱,像是大病初愈的感覺,幾乎就在一牆之隔的政事堂正廳,匆匆從府裏趕來的他顧不上喝口水,一迭聲地問道。
“剛剛到的,城門已經落了鎖,一聽是南邊來的六百裏加急,守將不敢怠慢,上報了臨安府,家鉉翁差人到我府上,他親自去城門處接的人,然後直送禁中,我也不過比平章早到一刻。”
留夢炎的喘息有些不定,不知道是被其中內容所驚,還是一路跑來累到的,而此刻,兩位相公的心思是一樣的,真的出大事了。
說實話,雖然派出了禦史,可就他們內心來說,是不大相信真會有人叛亂的,更何況那可是在內地,眼下朝廷與元人議和已畢,戰事眼看著停了,這個時候做亂,不是找死麽?可誰曾想偏偏有人就要找這個死。
王熵將那封奏書細細讀了一遍,陳文龍是狀元之材,一筆文字自然不俗,可在這張紙上,王熵明顯看出來了別的東西,有些字體略顯淩亂,用詞造句也未經修飾,甚至還有一兩處錯漏,如果不是心急如焚,怎麽如此?要知道,從京師到福州,足足有一千三百餘裏,而看這上麵的日期,送過來隻用了兩日多一點。
“漢輔,事已至此,要當機立斷了。”
留夢炎詫異地發現,方才還顯得老弱的王熵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麵上泛著潮紅,眼神炯炯,言語堅定而有力,他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
“平章是說?”
“嗯,叫上陳與權同樞府那幾個,一同入宮麵聖吧。”
“可是這個點,聖人隻怕已經歇下了。”
留夢炎麵有難色地看看堂外的天色。
“管不得那許多了,大宋歇不得。”
聽到王熵的話,留夢炎沒有再阻攔,事涉謀逆,任何時候都要讓君王知道,這是鐵律,他點點頭,準備下榻去尋人。
“漢輔啊,此事,還須保密。”
“平章放心,送信之人已經被看管起來,不會讓任何人接觸,幾個知情者都打過了招呼,事情都在掌控之中。”
留夢炎沒有叫人來幫自己穿靴,整個大間裏就他們兩個,對於這份謹慎,王熵笑著表示了讚許,他不得不多吩咐一句,一切才剛剛開始,在沒有結果之前,散布出去隻會擾亂人心。
好在之前已經有所察覺,並做出了一些安排,還算不上是慌亂無措,怎麽處理已經有了章程,告訴聖人隻是朝廷規製,這是不能瞞的。
半個時辰之後,慈元殿上,一位平章兩位相公再加上兩個樞相,大宋的所有執政就全都到齊了,隻等著臨朝稱製的太皇太後駕臨。
在自己的居殿裏不需要垂簾,謝氏穿著大裝慢慢走上居中的那個位子,她方才剛剛安寢還沒有睡著,因此,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
“都來了,說說吧,出了何事?”
等下麵眾人禮畢,謝氏挨個打量了一番,從這些老油子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東西,她也懶得費心思了,直接開口問道。
“啟稟聖人,漏夜求見,實是事情緊急,不得不如此還望恕罪。”
聽到王熵的告罪,謝氏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這是剛剛接到的六百裏急奏,請聖人先行禦覽。”
王熵將陳文龍的奏書交給女官,謝氏敏感地發現,他說的是“禦覽”,那就是說,要自己親自看,什麽事情會保密成這樣子?
奏書一共兩頁,讀完第一頁,謝氏的神情就凝重起來,她揮了揮手,貼身的女官馬上將殿中的閑雜人等都趕了出去,而她自己則是最後一個,順便帶上了殿門。
“好大膽的賊子!”
讀完了奏書,謝氏的臉上已經有了抑製不住的怒意,一掌拍在了書案上,勾結海賊殺害朝廷官吏已經是除族的死罪,如今居然煽動守軍據城造反!那可是一州之地,誰給他們的膽子。
“聖人息怒,此事臣等也有責任,聖人可記得二月裏禁軍作亂、火攻禁中一事?”
“嗯,難道與此事有關?”
“泉州駐劄禁軍的都統,就是那韓震一黨,隻可惜,朝廷直到現在方知,都是臣等失職,臣等在此自請處分。”
對於這個姿態,謝氏不在意地擺擺手,她現在關心的不是追責,而是出了這麽大的亂子,要如何收拾?
朝廷好不容易同元人達成了和議,還沒有安靜兩天,又出了這麽一會子事,說不惱火是假的,可是事情已經出了,再怎麽著也得到平息之後,而要平息此事,自然就要靠殿裏的這幾個人。
“事已至此,諸位相公可有良策?”
“此事陳相公所知甚詳,與權,不如你說說吧。”
事情就是陳宜中提起的,他掌管著兵事,最終自然也要著落到他那一頭,王熵當然隻能推他出來。聽到這話,陳宜中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來,朝上麵拱了拱手。
“好叫聖人得知,此事臣的確知道,早在一月之前,便有來自瓊海的消息,指有賊人攻擊州府致新任舶司身亡,那一次隨同消息入京的還有他們擒獲的一個人證,而據此人供述,這一切都是居於泉州的蒲氏所策劃,為此他們甚至就在京郊襲擊了押送囚車的官軍,其反跡早已顯露。”
說到這裏,陳宜中頓了一下,以便謝氏能消化一下他說的話,這件事並沒有上到奏章裏,因此謝氏也是頭一回聽到。
“而後,為免錯漏,諸公決定一是遣一朝臣南下以探究竟,這就是聖人手上陳文龍奏書的由來,二來,行文泉州命守官自辯,如今看來,這辯書嘛自然是一派胡言了。”
“那爾等打算如何處置?”
“稟聖人,在陳文龍南下的同時,臣等便擬定了應急之策,於廣州組建都督府,如果無事便好,一旦有事,可就地轉為平叛之用,如今該員應該已在路上,不日即可到達。”
說到這裏陳宜中有些無奈,這個金明,在京師時就一付不情不願的樣子,走得的時候行水路也就罷了,還隨船帶著一些歌伎,真有些賈太師的風範,這樣的人能擔起重任嗎?可現在他怎麽敢說。
“就是那個金明?”
謝氏倒也不糊塗,金明這個名字她還是知道,因為此人也是建康之戰的功臣,名字數次出現在她眼前。
“聖人好記性,正是此人。”
“叛賊有多少人,那金明又帶了多少,能否一舉平叛?”
謝氏問到了關鍵處,雖然她是個女人,這樣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打仗就要靠軍隊,軍隊的多寡很重要,陳宜中聽到這個問題,不由得回頭和兩個樞相對視了一眼。
“這個麽,聖人可知京師兵員本就不多,前次大戰又抽調了不少,如今已調無可調,故臣等想了一個辦法。金明此去坐鎮廣州,有臨機專斷之權,可就近調集附近各路戍兵,廣南西路、東路以及福建路,三路約摸有五萬在冊之兵,而泉州賊人應有萬數,如此平定叛亂,當有可為。此外,臣等還有意行文海司,調集水軍自海上夾擊,以助一臂之力。”
“聽起來,你等倒是思慮周詳,不過照你所言,京師無兵,不是長久之策吧。”
謝氏聽到陳宜中的話,叛亂的賊人隻有萬把人,自己這一方人數不少,簡單對比之下勝算更大些,便有些放心,轉而關心起自己身邊的事來。
“聖人所慮極是,臣等也以為不妥,然如今京師三衙之中,殿前司主官已外任地方,侍衛親軍兩司中,馬司主帥金明出了京,隻餘了個步司都指揮使蘇劉義在京。若是要整頓,臣等提議以他暫代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之職,實掌司中要務,先將營中各軍細細梳理一番,汰弱留強,不足者另行招募或是別處調遣,如此可收強軍之效。”
“陳相公所言,爾等以為如何?”
謝氏聽完陳宜中這番論述,並沒有馬上點頭,而是轉向了王熵和留夢炎一方,這種事情她不懂,自然要找別人來佐證,留夢炎暗自看了王熵一眼,見他不欲說話,便上前了一步。
“陳相所言,自然不差,不過如今國庫空虛,財賦不足用,汰弱留強尚可,倘要再行招募,隻怕力不能逮,還請聖人三思。”
留夢炎的話讓謝氏沉默了,她知道這是事實,朝廷沒錢,而招兵是需要很多錢的,這些人變不出,她也是一樣。
“留相所言極是,但臣並不欲動用國帑,此次泉州叛亂,所牽連者多為海商大戶,按律家產籍沒子女流放自不待言,若能撥出一二,募兵之資便就有了,如此豈不兩全?”
“這......”
陳宜中緩緩說出自己的打算,就連素有急才的留夢炎都沒想到,而王熵在一旁沉默不語,好像一早就察覺到他的打算了。
“既有良策,便照此行事吧,明日無早朝,有何成議,你等議定了便送入宮來,今日太晚了,早些出宮安歇吧。”
謝氏的總結性發言結束了這次朝議,這個結果比陳宜中事先料想的還要完美,他沒什麽不滿意的,王留二人自知先機不在手上,也沒有多作爭執,隻不過讓陳宜中輕易地推出了一位殿帥的有力競爭者,這是很值得關注的一件事,因為大凡獨相,都必先掌禁軍,韓侂胄是如此,賈似道也是如此,他陳宜中如此處心積慮,想幹什麽?
二人看著陳宜中等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王熵心頭湧起一股倦意,內亂將起,朝堂上還有無休的紛爭,大宋縱然逃過了這一劫,出路又在何方?
“起風了,平章,我送你一程吧。”
留夢炎扶著王熵緩步走下台階,一個驚雷在空中炸響,狂風吹起了熱浪,眼看著陣雨就將下來,這在江南的夏季裏是常有的事,可這會似乎又透著一絲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