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清河坊陳宅,陳宜中今日正值沐休,原本若是事情太多,他身為宰臣也是不會呆在家中的,不過最近各地軍務沒有想象中那麽多,邊關平靜、蠻夷安寧,除了福建路的那場兵災,整個大宋境內可算無事。
而泉州之變,由於措置得力、委派及時,根據每日得到的六百裏加急軍報,已經基本可以確認被控製在了泉州一地。消息傳來的時候,所有的執政們都鬆了一口氣,不擴大就意味著省錢,這筆軍費已經提前預支到了明年的財政預算,如果兵禍蔓延,哪怕就是在福建路內,也是雪上加霜的後果。
此時,就連陳宜中也不得不佩服王、留二位相公的眼光,派去的那位同名狀元不但有文才,而且有急智,居然會想到應募佘人入伍。僅在福建一路就征發了四萬餘人,一下子解決了最大的兵源問題,不過這樣一來,原來準備的糧草就有些不夠了,好在今年是個豐年,從外路各處調運一些,隻要最後戰事不再擴大,靡費少許也是應有之義。
至於異族勢大,會不會有後患,都到這份上了,哪裏還能顧及那些,再說陳某以全族性命相保,可見多少還是有些把握的,眼下也隻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至於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
自從金明出京,政事堂諸公就一直提著心,如今消息傳來,已經許久沒有睡個好覺的陳宜中趁著自己輪休,便早早回了府,一覺睡到大天光,隻覺得神清氣爽。
“你說哪一家,葉府?”
府中幕僚前來通報消息的時候,陳宜中的心情還算不錯,就算聽到了這個不能算好的消息,臉上也沒有多少改變,隻是語氣之中帶了些驚訝,因為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是,派去的人說,他們在客棧所見到的,的確是葉府管事,聲稱奉自家郎君之命,欲要以上好田畝換取他手上的身契。小的們不敢擅專,隻是推說要商議一下,便著人回府相告,相公看這事要如何處置?”
陳宜中知道他們所說的葉府郎君就是那位軍器監葉大郎,此人行事向來低調,向來不會參與這種破事,怎麽到頭來跳出來的居然會是他?不對事情肯定不是這麽簡單。
聯想到葉府的那位當家大佬,如果此事出於他的授意,那一切就講得通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陳宜中突然有些警覺,難道休養了十多年,如今想要動一動了?。
不能怪陳宜中腦洞大開,聖人本就有平衡之意,王熵出任平章軍國重事便是明證,最近聽聞王老頭身體每況愈下,似乎命不久矣,聖人是不是有所預備?那可是個比王熵要難纏百倍的老狐狸,陳宜中想到這個結果就有些不寒而栗。
以他的老資格,接王熵之任是水到渠成的事,任誰也提不出什麽異議來,那麽他要保下薑才,也是為將來入京做準備了,可這二人是如何勾搭上的呢?陳宜中略想了想,便恍然大悟,人家有個好女婿啊,不對還不隻一個,突然他有些羨慕起這個老狐狸來,女兒生得多了,還有這等好處。
“你去告訴那家人,葉府與他們如何談,一應隨他們決定,本相答應的那一份,也盡數給與他們,隻是一切到此為止,不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東翁,就這麽算了?”
陳宜中默然,此事本就是順手為之,恰好虞應龍上了一份彈章,他不過根據其中線索去找到了那家人,指使他們將狀子遞到了臨安府,借此將事情捅開,再策動幾個相熟的禦史上書,目地當然不是為了搞掉薑才。
以薑才的功績,這點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是想借此看一看此人在朝中是不是真的毫無根基,有沒有人跳出來保他。二則如果真的到了論罪的地步,那他到時候再出麵相保,有了恩德才好順勢收入囊中,也算是一石二鳥之計,可沒想到,人是跳出來了,卻是他最為頭痛的那一個。
不這麽算了,為此與那人直接相對?陳宜中怎麽會做此等蠢事,不過是還沒影的猜測而已,早早地就給自己豎一個強敵,絕非智者所為,反正事情本就不大,停了也就停了。
幕僚見他沉默不語,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恭身行了一禮便出門而去,整件事情不但陳府的人沒有出麵,就連他這個經手人也是托了別的關係去做。如果不是細細追查,是很難查到陳府頭上的,不過就算查到了又能如何,這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府。
事情就這麽了了,原本心情尚好的陳宜中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煩燥,看來整飭禦營之事要加快了,有了這份功績才好名正言順地讓蘇劉義接掌殿前司,否則等到薑才挾功回京,又是一件麻煩事。
想到這裏,他無意識地在紙上寫了一個“葉”字,此人二子都出息不大,連六部堂官都沒入,可是幾個女婿都十分了得,一個在邊境手握數萬之眾,一個是聖人眼中的青年才俊,風頭正勁,他自己又掌握著大宋幾乎全部的海上力量,還要去拉攏一個十分能打的邊將,陳宜中的腦門突突直冒,被自己的分析嚇了一跳,要再讓他入政事堂,還有何人能製?
“來人,備輿!”
他再也坐不住了,在這件事上,相信憂心的不會隻他一人,陳宜中決定立刻入宮。
就在陳宜中為自己得出的驚人結論煩惱不已的時候,萬裏之外的瓊州,黃鏞正為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情景驚訝得目瞪口呆,這樣的失態在他的身上是不多見的,陳允平在一旁微笑不語,他自己當時何嚐不是這樣子。
這裏就是被薑才“強占”的民田,當然早已看不出田地的模樣,方圓幾十裏都被圍了起來,用挖路挖出的黃土掩蓋之後再用大石碾子碾平,然後鋪上一層滲了碎鵝卵石的混凝土,就形成了地麵。
除了中心一大塊空地之外,周圍全是倉庫,分門別類地堆放著各種物資,並且根據物資的特性做了處理,防水、防潮、防鼠蟻、當然還有防盜,這一片倉庫區的守衛就是薑才留下的那一千多人的守軍,否則懷壁其罪,任是誰也不會放心。
“這都是米?”
一袋袋百斤裝的大米碼得整整齊齊,一直堆到了頂棚上,陳允平從一袋打開的裏麵捧出一把,珍珠一般的大米白得亮閃眼睛,黃鏞這才理解了碼頭上那段話的意思,要知道官府的常平倉裏堆的可都是未脫殼的稻米,俗稱就是“穀子”,這裏隨便一包都夠得上內貢的標準了吧,他們居然拿去給那些幹粗活的抵工錢!“暴殮天物”啊,這是黃鏞能想到最貼切的一個形容詞。
“這裏,這裏,還有那裏都是這等大米,對麵那處是鹽,邊上是糖,楊行潛所要的灰泥在最外邊,就是他們正在發運的那種,器之要不要去瞧一瞧。”
“這些事物都是從何而來?”一個個倉庫看過來,黃鏞已經被顛覆得麻木了,就是戶部那些堆滿金銀的屋子也不會引起他這麽大的觸動,因為這裏的東西是有錢買不到的,這一點他心裏很明白。
“劉子青的首尾,再多某也不甚了解了。”
陳允平說得是實話,劉禹是從哪弄來的,不但他不知道,這裏的人一概都不知道,就算有一份好奇心也沒地方問去。黃鏞隻當他是為難,也不再過多追問,人家畢竟在其嶽丈手底下幹活,有些忌諱之處也是應當的。
他最想弄明白的是,劉禹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者說於他有何好處,他一不是這裏的主官,二不是本地的人,修路鋪橋大肆建設,連名都圖不到,那他圖什麽呢?
“無非是利罷了,這裏的一切朝廷支付不起,自有人支付得起,就是你的舶司不也是他一磚一瓦搭起來的?”
同樣的問題陳允平當然考慮過,他在沿海任職日久,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隻是這海商之利真的大到了如此地步?那就不是他的頭腦所能理解的了。
至於誰來支付?自然是得利最多的那一群人,一想到京師裏的瘋狂,黃鏞似有所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誰叫朝廷沒錢呢。
“君衡,這方圓幾十裏的田地並非無主,何以變得如此?”
“還用說麽,你這是明知故問,不過薑招撫走前說過,這些田地都已過了戶。說破大天去了也就是個強買強賣,價格給得也算公道,用的又是正途,某倒是以為,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要徇私,秉公說句話總可以吧。”
陳允平一番話頂得他臉色訕然,就連這位素稱清高的西麓先生都站到了人家那一頭,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黃鏞心裏還覺得冤枉呢,又不是他挑的頭,政事堂交待下來不過循例問上一問,至於怎麽處理,正像前者所說的,事情並不大,隻是背後的人有意作文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