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進行類似於無意義的跟蹤?老馮無法給兩個年青人答案,也許上級領導出於更多政治上的考量,需要利用他們來吸引目標的注意,又或者隻是一種半公開的警告而已。畢竟兩岸關係發展到今天,已經變成了剃頭挑子一頭熱的鬧劇,政府的聲音也從一味示好改為了不冷不熱,頗有些看看‘你能蹦多高’的味道,更何況其中還有大洋彼岸的某國影子在後頭。
當然,這不是老馮所需要考慮的範圍,事情交給了他們,最後總要有個結果,目標涉及了多項軍事情報的泄露案件,如果真的能拿到真憑實據,對於整個安全部門來說,也算是一次重大的立功表現,畢竟二十多年前的那場災難到現在依餘音渺渺。
快到下班時間了,老馮的桌子上攤著一撂很老式的書寫紙,就是抬頭還有單位名稱的那種,早在新世紀之初就開始推行的無紙化辦公,對於老馮這樣的老派人來說觸動不大,這也是他幹了這麽久依然隻是個處長的原因,幹部要年輕化、專業化嘛,他卻已經快進入老年化了。
廉價的玻璃煙缸裏塞滿了煙頭,他的臉在撲散不去的煙霧中忽閃忽現,表情凝重眉頭緊皺,直到一隻煙快要燃盡了,才機械地將它放到嘴裏吸光,然後將剛才想出來的一段寫到紙上,紙上的題目赫然寫著“關於二號人物涉案中的若幹問題”。
在當年專案組的材料上,蘇紅梅的代號就是二號人物,一號人物自然就是主犯,她當時的丈夫於東升,這個稱呼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現在的人物代稱通常都會以‘A、B、C、D’這樣英文字母來表示,一來顯得洋範兒十足,二來也是同國際接軌嘛。
“......經過核實,二號人物同目標之間沒有直接聯係,他們僅僅是在某個公共場合發生了不期而至的偶遇(該場合及過程描述參見補充材料一附後),目標對於二號人物的實際身份是否已知,沒有明確證據,目標對於二號人物是否有其他意圖,沒有明確證據,此致。”
材料寫到這裏,老馮有些頭痛地放下筆,他從來沒有寫過這麽難寫的書麵材料,不僅僅是因為其中涉及到了他不願意牽連的人,同時也有表麵證據太少,說服力不足的因素,上級會不會接受?他沒有把握,如果不能接受,那就意味蘇紅梅將會重新進入偵察視線,直到整個案子結束為止,在他看來這不僅僅是浪費警力,更會讓好不容易擺脫過去陰影的一家人又重新陷入困境當中,特別是對於兩個孩子而言。
可是在材料上,他仍然如實地寫上了自己掌握的一切,沒有任何地誇大或是隱瞞之處,這不僅是出於一個老警察的職業素質,更有一份對組織的絕對忠誠在裏頭,哪怕在心裏再相信她的無辜,也不會將主觀因素帶到工作中去。
將草稿上的東西重新謄寫一遍,老馮將這幾頁紙連同由兩個年青人交上來的偵察材料當作補充一塊擱進了文件袋裏,他不準備假手他人,反正已經也要到下班了,還是親自走上一趟吧。
“進來,嗯,老馮,你不來我也打算要去找你,上次那件事查得怎麽樣了?”
沒想到一進到局長辦公室,對方比他還要著急,他還沒把門給帶上,就聽到了局長的催促,不過領導這麽問也是有道理的,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他才這麽姍姍來遲,領導會給他好臉色才怪。
“就是為這事來的,材料我寫好了,你先看看。”
老馮把挾在腋下的文件袋遞了過去,上麵沒有封口,局長抽出裏頭的東西就坐回了椅子上,一言不發地開始看起來。他隻能自己招呼自己,不過沒有去碰桌子上的好煙,而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沒有加任何東西的清水,之前煙抽太多,啞子很不舒服。
“老馮啊。”過了一會兒,局長抬起頭,猶豫著開了口,一看這樣的表情,老馮就知道事情壞了,他搶先一步站起來,想要爭取主動。
“是不是哪裏寫得不好,你說,我馬上修改。”
“事情起了變化,我也是剛剛接到的通知。”局長搖搖頭,讓老馮的心沉了下去,這兩天他一直在辦公室裏整理材料,並沒有到醫院去,難道出了什麽事?
局長打開抽屜,從裏頭拿出一份文件,同他所交上來的書寫紙一樣,都是上麵有抬頭的那種,不過他雖然沒有看清那幾個字,鮮紅的五角星加上當中的“八一”字樣,仍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難道哪個軍事部門轉來的?
“總參下發的,要求我們部門協助,一事不煩二主,我就不找別人了,你們處最近的業務比較多,你看看怎麽協調一下。”
就知道是這樣,老馮有些無奈,很多時候說是協助,其實就是命令,做好了沒有功勞,出了問題就要承擔責任,誰叫人家是國防力量呢。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軍隊建設為經濟建設讓路也喊了三十年,現在國家富裕起來了,有些債就要償還。
接過局長遞來的文件,老馮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麵的內容不多,不外乎就是“......因某某國防工程需要,請你部門抽調精幹力量進行XX事宜,勿使目標人物脫離掌控,敬禮,解放軍總參謀部二部九局等等”,讓老馮感到驚訝的不是內容本身,而是這個落款。
“九局?什麽時候出了這麽個局,我怎麽沒聽說過。”他一臉的懵逼,就差認為這是偽件了。
“我隻能告訴你,這是在軍委首長的直接授意下成立的,我們很有幸,這是他們局成立以來所發出一第一份協調函,你老馮更有幸,將會是同他們合作的第一人。不過我要警告你一句,少動用你的那些關係,關於這個局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要去打聽,否則我也保不了你。”局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馮有些悻悻然地嗬嗬一笑,不用局長提醒他也知道分寸,好奇歸好奇,有些區域是不允許越界的,就算找人也沒用,他將注意力集中到具體事宜上,馬上就有了新的判斷,這件事同他帶來的材料有關。
“你還記得剛退伍時,被抽調到一個秘密地點,執行一項保衛工作嗎?你、我、還有那個人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對著老馮探詢的眼神,局長出人意料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入了回憶之中。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呢?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愣頭愣腦的退伍兵,因為參加過共和國最後一次對外戰爭,被認為具有豐富的偵察和反偵察經驗,有幸調入了公~安部新成立的保衛部門,那時候就有傳言,上級領導考慮要將這個部門擴充為獨立的國家安全機構,而他參與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去到一個秘密地點值勤。
更讓他記憶深刻的是,就在那個秘密地點,他隻知道每天要按時值勤,空餘的時間全都用來鑽研業務了,而同來的幾個人個個都比他精明,局長嘴裏提到的那個人,就是在那個時候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認識了案卷中的二號人物,也就是他今天材料中的主角......蘇紅梅。
“嗯。”老馮拿起桌上的煙盒,給自己點了一隻,甕聲甕氣地答了一句。
“當時我們隻知道那裏在進行一項科學實驗,進進出出還有洋鬼子,我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紅梅,可惜太靦腆,被那個王八蛋得了手,不提了。”局長擺擺手。
“現在我能告訴你的是,那項實驗是國防618工程的一部分,紅梅當時擔負了主要科研任務,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這一次的情況,就同這個工程有關,上級領導部門想要弄清楚,她有沒有將掌握的情報透露給那個人?如果無法證實,就隻能實施秘密監控,如果證實了,已經發生,就需要......控製起來。”局長有些艱難地說完了最後幾個字,辦公室裏一下子沉默下來。
“我不管這個什麽工程是做什麽的,但我可以保證,她沒有泄密,這一點她親口向我承認過,而且據她所說,當時也寫過書麵材料,不隻一份,為什麽你們還是不肯放過她?”
老馮的確有些急了,在他看來,二十多年前的研究,不管是什麽,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都已經過時了,為了一個過時的所謂保密項目,再去逼一個無辜的女人回憶那些她不願意想起的往事,和讓她去死有什麽分別?
“上次談話,你帶她去公墓了?”局長再一次將話題岔開。
“嗯,開始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談,下意識地就帶她去了那裏,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曉薇也暗中跟了過來,母女兩個看到那些......當時就崩潰了。局長,說句不好聽的,如果她有心泄密,在離開我們視線的這些年裏,早就發生過了無數次,我們現在能拿什麽去證明,直接把人抓起來?”
“不要意氣用事,我和你一樣相信她不會那麽做,可是我們是安全部門,一切都要講證據,把她交給你處理,要比別人來做更穩妥,但是如果你一直是這個態度,我就隻能讓你回避了。”
老馮閉上了嘴,他知道局長是為他好,也明白自己剛才說得話有了明顯的傾向性,局長有充份的理由將他拿下,那樣事情就會脫離他的掌控,這是老馮絕不願意看到的,無論是崩潰還是自殺,都不應該是蘇紅梅最後的結局。
“我可以用三十年的黨性保證她是清白的......”
“不要忘了,那個人比你我的黨齡都要長,比你我的職務都要高,結果怎麽樣?這些教訓還不夠深刻嗎,你的黨性連你自己都保證不了,以後就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局長有些惱火地打斷了他的話,老馮這個人就是這樣,什麽都好,偏偏嘴上沒有個把門的,牢騷隻能私底下發,能擺上桌麵來嗎?當然這和泄密沒有關係,因為他說的並不是公事。
同事這麽多年,局長明白他的感受,可是如果保證有用,還要他們這些人做什麽,事情已經起了變化,隻能遵照執行,將任務交給他,也是相信他能做到公私分明,這樣才會最大限度地保護當事人。
老馮也想通了,其實任務的核心隻有一個,將當事人置於他們的視線之中,這未嚐不是一種策略,具體如何操作局長沒有說,當然就是完全交給他了,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的心裏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