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鄂州,沿大江兩岸滿目都是金燦燦的田野,無數人影在田裏耕作,將掛滿稻穀的桔梗割倒,捆成一大捆,送到路旁的板車上,再運到城外的打穀場,用人力或是畜力的方法摘下來,便成了入倉的粗米。
這會兒的糧店裏,賣得最多的都是這種沒脫売的穀子,買回家了自己搓一搓,米是米売是殼,多出來的還能喂牲口,沒毛病。
至於白花花的精米,跟窯子裏的頭牌一樣,屬於城中老爺們的消遣。
“不成,這樣子可不成,宋人進軍在即,前鋒已經逼近嘉魚、鹹寧,須臾就到,看看,十停裏才割了三停,剩下的全都便宜了宋人麽?”
原大宋權知鄂州、如今的鄂州管民萬戶張晏然帶著人在城下來回巡視,語氣焦急地說道。
一個手下朝城池的方向瞅了一眼,小聲說道:“總管,這宋人當真打來了?”
沒等他說話,另一個手下接口說道:“那還能有假,聽聞大半個荊湖都是人家的了,就連咱們境內的臨湘、嘉魚、鹹寧等縣也全都投了過去,這田裏的莊稼,不都是白白便宜人家了麽。”
手下們的議論讓張晏然心煩意亂,三年前,元人大軍南下,鄂州不是沒打過仗,兩路大軍來援被人家打得丟盔棄甲,陽邏堡那樣堅固的所在也沒能撐上一個月,眼瞅著大軍勢如破竹,他們也算是勢窮而降,可誰能想到,大軍在建康城下栽了個大跟頭,以呂氏為代表的一大批降將連同數萬新附軍再也沒回來,這倒罷了,左右元人強大,這點損失隨便就能補上,不到半年的功夫,百萬大軍、大汗親征,那是何等的洶洶,大有投鞭斷流之氣勢,可結果怎麽樣,小三年過去了,勝利遲遲不至,如今倒好,人家打回來了,同樣的氣勢如虹。
以他的級別,容易知道一些傳言之外的事實,潭州城兩萬之眾,又是李恒這樣的宿將領銜,連一個白天都沒能撐到,比陽邏堡還不如,那可是攻城啊,宋軍什麽時候擁有了這等功夫,莫不是技能樹點歪了?
潭州一戰的影響在慢慢發酵,這才造成了大批的州郡聞風而降,宋人一戰定荊湖,假如在鄂州城下再打個勝仗,上到襄陽府、左到淮西、沿江隻怕也是一樣,更要緊的是,鄂州一下,元人大軍的糧道就被切斷了,如果不是廬州落城,打通了淮西路,超過五十多萬人就糧於敵,他都不敢想像,江南會被糟蹋成什麽樣子。
鹹吃蘿卜淡操心,這是自己該想的事麽,張晏然搖搖頭,將思路拉回到眼前的事務上來。
“行了,都與某把嘴把嚴實了,要是讓城裏頭的貴人聽見,一個惑亂軍心就能讓你們人頭落地,那是耍的麽,你們還愣在這裏做甚?都去催催,無論如何要把這片田地收拾幹淨了,否則上頭找老子的麻煩,老子首先摘了你們的首級。”
文臣輕易不發火,偶然一發火人人都怕,手下們不敢再言語,趕緊一哄而散,各自跑向負責的村莊,讓那些田主加大力度,可是荊湖的民力
經過好幾次征發,早就不敷使用了,陷在安南的那八萬青壯,就有不少是這州裏的,沒有人手,再威脅謾罵又有什麽用,為此他們連壯女都用上了,進度依然很慢,無奈之下,張晏然隻能將事情報上去,讓廉希憲定奪。
行省行轅內,許多頂盔貫甲的將校站滿了中堂,裏頭光是萬戶就有七八個之多,宣武將軍、淮西宣慰使、佩金虎符史弼站在最頭裏,身材高大的他站著也超過了案頭,直接與廉希憲平視。
“出兵?”
廉希憲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這支淮西兵馬來到這裏不過幾天功夫,就想著要去主動迎擊了。
“怎麽不成?”
史弼的心情很好,廬州一戰,他的人調上去才兩個月就拿下了圍攻兩年之久的宋人堅城,更何況這次是野戰,野戰有什麽不敢打的,那還叫元軍嗎?
“宣慰初來乍到,地形不熟,貿然進軍,恐為敵軍所趁,若是當真要戰,也需考慮周全不是?”
廉希憲摁下了向他說明真相的心思,當著這麽多將校的麵,他說得越嚴重,就越會引起對方的逆反心理,左右宋人的動作很快,不日就能到,到時候想不打都不成,至少放到城池附近,也有個緩衝的餘地不是。
讓全軍七萬之眾全都縮在鄂州城中,絕不是守城之道,可人家是客軍,名義上屬河南行中書省管轄,哪怕他的級別足夠高,直接用上命令也是不合適的,畢竟現在是有求於人家,容易產生什麽誤會。
好在史弼並不托大,很爽快地應下,接下來雙方本著友好協商的態度就城防和安營的事宜進行了磋商,並定下了某個酒樓做為晚宴,可謂賓主盡歡。
送走這夥將校,廉希憲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雖然大部分時候都很漢化,不過對於漢人的坐法很是不以為然,還是習慣這種改良過的高背胡凳,坐著更舒服。
張晏然被他的人帶上中堂,躡手躡腳地走到案前,忐忑不安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正遲疑間隻聽得一個聲音響起來。
“城外出事了?”
“沒有。”張晏然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中丞依然閉著眼睛。
於是他將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為了緩解河南等地的負擔,自廉希憲主正長荊湖以來,他就一直致力於恢複農耕甚至是擴大耕種麵積,為此,他另可從更遠的河南地區遷移人口也不願本地人被征發,如果不是他的努力,荊湖流失的青壯可就不隻區區八萬了。
然而再怎麽努力,人口的恢複速度依然是緩慢的,因為戰事綿延,到處都在用人,而補充戰力最方便最近的地區就是他的治下之所,張晏然提出的問題並不少見,以往不過是延期而已,如今卻不能,因為宋人已經近在咫尺了。
“你有什麽好主意?”
張晏然小心翼翼地說道:“不如請軍中幫忙?”
廉希憲赫然睜開眼,城外還有五萬淮西軍,城中有兩萬守軍,這都是極好的勞力,發動他們幹個幾天就能將城外大大小小的田莊收割完畢,那可是百萬石以上的糧食啊。
可最終還是搖搖頭:“來不及了,能收多少收多少吧,餘下的,一把火燒了,絕不能留給宋人。”
張晏然愕然以對,廉希憲無力地擺擺手,他隻能一低頭,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屬下明白了。”
.......
從嶽州出發,薑才的騎軍自然不會與步卒一塊兒走,射聲左廂的廂指也明白,自己是配合人家的,就是報到了馬老總那裏,也是一樣的答案,誰讓射聲軍是新軍,馬老總又是資曆最淺的一個老總呢,不過有撫帥親自坐鎮,這一次北伐如若成功,新軍就成了功績最為卓著的老軍,這是撫帥有意在抬舉呢,哪個敢不拚命。
按照薑老總的要求,這次進軍人數不多,聲勢卻是浩大,總共不過一個廂萬把人,就是加上騎軍也不過一萬五千餘人,看上去浩浩蕩蕩地,足有十多裏,當他們到達臨湘縣城的時候,傳回來的消息,騎軍已經越過了嘉魚縣,離著鄂州城,隻有兩百餘裏了。
一路暢通無陰,近到臨湘,遠到嘉魚、鹹寧等縣全都城門大開,主動納降,騎軍連城都沒有進,收下那些敬獻便揚長而去,留下的城池都丟與了步卒,可讓這些降官沒有想到的是,人家步卒也不要他們的城池,同樣是吃了就走,有的時候連他們送上的吃食都不要,嫌麻煩。
“當真是仁義之師啊。”
這種行為,自然贏得了幾個縣鄉紳耆老的一致誇讚,雖然對方的裝束甚是奇怪,可戰績是實實在在的,都多少年了幾曾見過,宋軍迎著元人而上?而元人連出城百裏應戰都不敢的。
就這樣,當薑才領軍進入州城的範圍時,看到的是衝天的大火和黑煙,真元人為了不把糧食留給他們,竟然在已經成熟的田地裏放火,頗有些當年宋人堅壁清野的模樣。
好在他們自己就帶了吃食,並不依賴當地的供給,就說眼前這稻穀吧,連馬兒都不愛吃,隻不過窮慣了,見不得這麽浪費糧食的行為,有些心疼罷了。
“至於怕成這樣麽?”
“哼,韃子也有今天。”
“老總,這是陷阱吧。”
“你彪啊,燒成這樣子,裏麵還能藏人?得蠢成什麽樣兒。”
“哈哈!”
......
眼前的情景讓騎軍不禁宛爾,不過三千騎,竟然嚇得七萬元人關城閉戶還搞上這一套了,怎不令人愉快?
愉快是愉快了,路還是得趕,三千多騎軍踏上官道,排成整齊的縱列,從那些空無一人的村鎮一陣風似地掠過,宛如一條長長的紅龍,在黑色的煙霧中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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