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解......”伯顏看著這張臉,似乎和當時大營中有所不同,人顯得很憔悴,但基本麵相還是有些記憶的,倒也不是說怕他是假冒,能到自己的座前來,那肯定是經過了重重檢驗的,他現在所考慮的,並不完全是此人的名字,而是他是怎麽逃回來的,城南各處的大軍倒底怎麽了?
“稟大帥,小的解呈貴,乃是軍中解萬戶之子,曾奉命潛入建康城燒毀宋人糧庫。”解呈貴還是用軍中的稱呼說道,他仰起頭讓伯顏能看得清楚些,表情上也帶著一絲驚喜交加,絲毫沒有半點作偽的跡象。
這麽一說,伯顏馬上就想起來了,那日北門顯些被攻破,這人是生還者之一,隨後城中有火光傳出,據說也是他暗中安排,當時自己還稱讚了一番,沒想到這人命還真大,居然又一次活著從宋人手裏逃出來了。
“對對,你是解汝楫的老二,本相記得了,快起來。這一路辛苦了,險死還生,想必多有波折,來,坐下慢慢說。”伯顏站起身,親自將他扶起來,解呈貴受寵若驚地被按到了座位上,這番禮遇,讓堂上的人都有些吃驚,不過一個百戶而已。
接下來,解呈貴便將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又述說了一遍,為了經得起驗證,大部分都是真事,包括他脅持黃鏞、與宋人的交易、自己父親的傳書全都說了出來,解汝楫的那封親筆書信便是證據,隻是這並不是當初的那一封,那封已經毀在了江水中,現在的是後來補寫的。
伯顏在堂前緩緩地走來走去,對於如何脫險他其實並不在意,他更關心的是城南大軍的覆滅過程,以及宋人用過的那些事物。前方的消息還沒有傳回來,那些探子是不是能探到些什麽?誰也不知道,眼下有個親曆戰事的人回來了,他當然是如獲至寶。
“......小的當時在董帥軍中,天亮後,董帥便命我等整軍出戰,向著城西的方向,據小的所知,當時消息就已經斷絕了,軍中根本不知道大帥那邊的情形,可當我們欲往城西去的時候,宋人已經列出堅陣嚴陣以待了。”
按照他所說的時間點,伯顏在腦中回憶著,他已經有些時日沒有再去想那些不堪的日子了,現在為了弄個清楚,不得不再仔細回想起來,隻記得天亮的時分,自己與潰軍正在亡命地奔逃,狼狽得有如喪家之犬,應該就是那時城南開始出戰,可他們並沒有接到任何來通消息的偵騎,這是極不尋常的。
“宋人是如何斷絕我軍消息的?你可知曉。”從城西過去,那裏寬達數十裏的區域,伯顏不相信憑著遠超宋人的騎兵,會一個消息都傳遞不了。
“小的知道,他們用了一種大網,遮蔽了城角到牛首山的所有通道,這才讓我等寸步難進,最終覆滅在城下。”原本隻是隨口問問的,誰知道解呈貴語出驚人,倒讓伯顏吃了一驚。
“大網?什麽樣的大網。”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伯顏無法想像數十裏的距離,是如何才能布滿大網的,再說了,什麽樣的網會連騎兵都衝不過去,網得住一人,還能網住十人、百人?
“回大帥,是鐵網,高過一人的鐵網,上麵布滿了倒刺,人馬一過去皆不能行,董帥當時命我等強攻,數千軍士都倒在了那網前,若不是這樣,宋人哪裏擋得住我們的大軍。”解呈貴語帶悲戚地說道,伯顏聽了也為之動容,近十萬人幾乎全軍覆沒,至今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真是他說的這樣,宋人擁有的可能遠遠不隻這些。
“除此以外,你是否看到了宋人的炮車?能將百斤巨石投出千步的那種。”伯顏這才問出了最關心的事情,鐵網也好漁網也罷,就算再多再大也還能夠想像,可這種將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炮石,才是伯顏心中的夢魘!
“這......小的也有所耳聞,實物並未見到,但有傳言稱,城中有種鐵車,重逾千斤,隻需一頭牛便可拉動,小的想如果此物當真,那多半就是大帥所說的那種炮車吧。”解呈貴做出了一個回憶的神情,說出的話依然是聳人聽聞。
伯顏停下了腳步,仔細地端詳著解呈貴的表情,從那上麵,他看不出有作偽的跡象,這些話語太過匪夷所思,現在也無法辯明真假,可倒底也是第一手的資料,由不得他不重視。
仔細想想,解呈貴的出身已經表明了他沒有作偽的必要,解家對元人可謂滿門忠烈,祖孫三代都在軍中效力,現在一個逃回來了,一個還在宋人手中,不管他說的是什麽,都隻宜撫慰,想及這裏,他馬上換上了一付笑臉。
“你父子忠心耿耿,朝野皆聞,你父親的事,大汗也頗為關心,已經下旨令使臣全力斡旋,務使宋人將其放歸。你能夠順利逃回來,還帶回了消息,就是功勞一件,本相必會據實上奏,不日就會有嘉獎。”
“多謝大帥體諒,小的在此替父親再叩首。”解呈貴一臉感激地雙膝落地,伯顏“嗬嗬”一笑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麵露讚賞之意。
“也罷,你幹脆再辛苦一趟,這就隨本相入宮去見大汗,莫驚慌,就照方才的再對大汗說一遍,隻須陳述事實便可。”解呈貴這一回的吃驚是真情流露了,他沒想到這麽快就要見到那位大汗,若是換在以前,他隻怕會欣喜地站都站不穩。
伯顏很滿意他的表現,可惜這是個庶子,注定了無法繼承家業,就算他再優秀,已經受漢禮甚深的大元朝廷也做不出廢長立幼的事來,隻能選擇現在還在阿裏海牙軍中的長孫。不過如果真的立下大功,今後也能再立一戶,說不定還能成為本朝的佳話。
“張瑄,你不是什麽淮人,你是平江府嘉定縣人,朱清是姚沙人,你二人算得上同鄉,我說得對麽?”劉禹狀似輕易地說道,可聽的人卻大吃一驚,他不由得抬起了頭,張口結舌地愣在了那裏。
“鹹淳七年,你等因販私鹽被官府緝捕入獄,一年之後,當時的平江洪提刑因為惜才,特地尋了個由頭赦了你們,想著招你們入水師,可是你們呢?”劉禹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道,都是史書上的記載,背起來也沒費多少功夫。
自己苦心隱瞞的經曆被人一口道破,張瑄隻覺得天懸地轉,他擔心的當然不是自己,當年入獄時就有死的覺悟了,這一次又做下大案,被眼前領著禁軍騎兵的年青官員莫明其妙地帶到了這裏,會是什麽結局,他並不在乎,可人家說出了他的底,那就意味著自己的家人都......
“某要問你的是,為何當時你們連官軍也不願意當,而要鋌而走險再去做賊?”劉禹問了一個看似毫無意義的問題,可這問題卻把張瑄問住了,為什麽?當時一被釋放,就像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可一轉眼,大哥就帶著大夥重操了舊業。
“大宋對你等有活命之恩,你等不思報答也就算了,卻還要在它境內作惡,不要忘了你等的妻兒老母都在大宋,如此忘恩負義,就不怕報應嗎?”劉禹的表情越來越嚴厲,如果不是有了計劃,他是真不想說這些廢話,這種人渣,一刀下去就算是便宜他們了。
史書上沒有記載他們這一趟的行為,也許做過了卻沒有傳下來,劉禹想著,如果此次沒有抓到人,他們在這樣的大搜捕之下,宋境中已經不可能再呆了,流竄海上然後被元人招安,正好就是史書所載的那樣子,看起來,偶然與必然之間還真就是一線之間啊。
張瑄的身體抖如篩糠,這位官員提到了他的家人,在他聽來就是再明顯不過的威脅,被關押要殺頭的時候沒有怕、海上大風大浪船欲傾覆的時候沒有怕,而當眼前的人輕飄飄地說出這句話時,他真的怕了,“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家中都是老實巴交的漁民,生死不過在人家的上下嘴唇之間罷了。
“上官......上官但有所請,小的赴湯蹈火也絕不推辭,就算是要小的這條命,也絕不皺眉,但請放過家中老母,小的來生做牛做馬也必有報答。”未來的大元海師萬戶伏拜於地,不住口地請求著,劉禹心裏卻泛不起一絲的同情。
不管是當海盜還是為韃子的水師先鋒,這些人殘害的全都是大宋的百姓,可笑的是,後世還把他們當成海槽先行者頂禮膜拜。就算這樣也挽救不了他們的命,十幾年之後,他們二人就被元人誅殺,得到了真正的報應。
“先起來,某來問你,你要如實回答,你們這次作案,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為之?作案之後你等的打算如何?”劉禹冷冷地說道。
“小的說,原本小的們販了些私鹽想運到紹興府去賣,可誰曾想,海上起了風浪,船漏了,鹽也化成了水,血本無歸之下,這才起了歹心,想著在紹興府作上一筆,得些錢財買船出海,然後......”
“然後去海上為盜,搶掠過往船隻是不是?”見他後麵支支唔唔,劉禹幹脆替他說了出來,張瑄麵如死灰地點了點頭,出海為賊和上山落草是一個性質,都是造反之行,這一下子不死也得死了。
看著搖搖欲墜幾乎就站不穩的張瑄,劉禹明白火候差不多了,他擺擺手讓兩個親兵將他架住,人卻走近了兩步,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
“某這裏有一條路,但不確定該不該給你,因為某不知道如何才能信你,你說該怎麽辦?”劉禹的幾句話讓張瑄又是一驚,卻不明白他的所指。
“小的......小的家中上官已知,有老母妻兒在,絕不敢有二心。”他眼巴巴地望著劉禹,這已經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籌碼了,能不能活就全都指望這個了。
拿人家的妻兒老小相威脅,劉禹感覺自己就像是港片裏所演的那些黑社會幫會,一方麵說著“禍不及妻兒”,一方麵幹著“殺你全家”的勾當,可這也是他唯一的軟肋,不拿住了怎麽用?
“也罷,你的家人,某會另行安排一個去處,準你每年探望一次。而你麽,依某看來,海賊是個不錯的行當,很適合你來幹,不妨想一想,考慮好了再答某。”
前麵的話還在張瑄的意料之中,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猛然抬起了頭,這個結果太讓他意外了!睜大了眼睛,他似乎是想看看這位上官是不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