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縣上宅村的葉宅,大門外擠滿了來瞧熱鬧的鄉親們,隻因為他們聽說又有天使從京師而來。幾百年才出的這麽一位宰相人家,這樣的熱鬧幾乎每年都會有,原本也不算稀罕事,可誰都知道葉府馬上要有喜事了,又兼之剛剛發生的劫案,這就透出了點不平常。
位極人臣的宰相都天天布衣相見,冷不丁的還能說上話,絲毫沒有架子,因此瞅著那些儀仗,自詡有幾分見識的鄉親們指指點點地毫不避諱,聽說這位天使是聖人的什麽親戚,大夥都生出了些好奇。
葉府中堂上,新鮮出爐的兩浙鎮撫大使謝堂以太皇太後的口吻說了幾句嘉勉撫慰的話,便將手裏的製書雙手捧給了葉夢鼎,後者帶著留在府裏的二郎葉應有恭謹地稱了謝,就在堂上展開來看,那上麵的字體一入眼,卻讓葉夢鼎吃了一驚,識字知人,這分明是婦人所書!
至於內容,早有心理準備的他不禁喟然長歎,一切都被那個小子料中了,草草掃完後麵的砌詞,葉夢鼎合上卷頁,一轉手遞給了身後的老陳頭,吩咐他好生收起來。
“一別經年,聖人老了啊。”他在先帝在位時就致仕回了鄉,算起來上一回見到謝氏還是先帝剛即位的時候,她剛被冊為太後,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葉夢鼎可以想見國事重壓之下,這個深宮婦人的變化,沒等他從感慨中回過神來,隻看見身前的謝堂目瞪口呆地立在那裏看著自己。
“少保這是......接了詔?”正等著對方婉拒然後將製書遞回來的謝堂,眼睜睜地那封製書被葉府下人珍而重之地捧了去,有些不敢相信地語道。
“升道這話說的,難不成你想讓老夫封還?”葉夢鼎叫著他的字反問,戲覷地看著他的神情變化,朝堂上下都以為自己會堅辭,可自己就是接了,想到消息傳回去那些人的反應,他突然有種別樣的快意。
謝堂尷尬地看著老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突然間眉眼舒展開來,堂上頓時響起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他和另一旁的葉應有對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隻能是“嗬嗬”地幹笑了兩聲相陪。
“坐下說話。”片刻之後,葉夢鼎搖搖頭止住了笑,招呼了一聲。
“升道啊,老夫知你心中所想,可是你想得岔了,朝中那些人也想得岔了。你不妨思量一下,若是隻想走個過場,那又何必聖人親書,讓你巴巴地來跑這一趟,聖人拳拳之意,如何拒得了,更何況,老夫打賭輸給了他人,這詔書,是非接不可的。”
謝堂聽得一知半解,旁邊作陪的葉應有也是懵懵懂懂,不過大致意思還是明白了,輕閑了這麽多年,老人是打算要出山了,讓他們不解的是,如果他想入朝,政事堂相公的位子是跑不掉的,甚至平章軍國重事也不可能輪到王熵。至於什麽打賭之說,既然老人沒說,他們也不好去問。
葉夢鼎之所以同他說這幾句,當然不是為了解釋給他聽的,而是要通過他傳到太皇太後耳中,那些言外之意,他相信聖人肯定聽得懂,至於別人如何想,還沒放在他心上。
“小侄明白了,此來還有一事,你先看看這個,聖人有言,‘宣與不宣,全聽你的,絕不可勉強’。”謝堂說完,從懷裏又掏了一封文書來,熟識規製的葉夢鼎一眼就認出它的作用,與先前的那封一樣,隻是它封的是婦人。
一旁話都插不上的葉應有看了看自家老爺子的神色,似乎疑惑、欣喜、不解兼而有之,剛才謝堂的話顛覆了他的認知,朝堂的製書拒了也就罷了,什麽叫“宣與不宣,全聽你的”?
“老夫領旨,伏謝聖恩!”葉夢鼎首先站起身拱拱手,接著轉頭看向了葉應有說道:“去後院傳個話,叫你母親、小娘、姐妹們都到堂上來,朝廷有旨意。”
打從被人叫來就一直糊裏糊塗的葉應有機械地應了一聲,下了堂轉過後院的路上,他才恍然,爹爹剛才說的是“叫你母親來”,可嫡母故去已經好多年了,自己的生母也不能這麽稱呼,難道是.....他不由得心中一動,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葉夢鼎的那些個姬妾和所有在家中的女兒,包括還抱在繈褓中的,都被叫到了大堂上,人人眼露疑惑之色,卻都知道規矩,不敢胡亂出聲,各依長幼站做了幾排。
“二哥兒、十三娘扶住你們的母親,站到前頭來。”葉夢鼎的話讓所有的人都吃驚地抬起了頭,被自己的兒女扶著越眾而出的那位如夫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前方,腳步虛浮如墜雲中。
等堂上準備停當,謝堂站上前來展開了那封製書,一字一句地朗聲讀著,當前而站的璟娘雖然猜出了怎麽回事,可等著那些字句真的飄入耳中,還是猶如夢裏一般,手上猛地一沉,自己的生母已經站不住了,直往地下滑。
“......淑溫居質。柔靚成儀。率屬紫庭。克彰於勤事。揚芬彤管。允茂於凝猷。宜命褒旌。特旨進越國夫人。佩章之敘。式峻於等彝。湯沐之封。薦疏於旋宇。茲為渥命。無忘欽承。可”
拋開那些華麗稱讚之語,其中心意義就一句話,因為生了一個好兒子和好女兒,原本的妾侍被扶正成為了葉府真正的女主人,所以才會有宣不宣全聽葉夢鼎一句話的前言,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不能以強權加之。
宣完詔書過了半晌,謝堂都沒有聽到一句謝恩的話,放下製書一看,麵前不遠處的正一品越國夫人已經軟倒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地不知道在想什麽,璟娘趕緊讓二哥扶住了她,拿手指在鼻下掐了幾下,這才使她悠悠醒轉,看清了自己在何處發現並不是做夢後,她猛地抱住璟娘大哭了起來。
“婦人無知,讓升道見笑了,老夫替她在此謝恩。”葉夢鼎沒有去叱責她,對著謝堂抱手說道。
“夫人驟聞大喜,有些驚異也是常情,府上事多,小侄就此告辭吧。看到少保一家其樂融融,還真有些想家了,他日令愛出閣之日,再來登門。”謝堂將製書再度遞了過去,打了個哈哈就告辭而去,謝家所在的天台縣離此不過一日路程,葉夢鼎也沒有虛留,親自將他送出堂去。
被轉頭回來的父親單獨叫了去,璟娘一路上都還沉浸在喜悅之中,一直謹小慎微,連關心自己兒女都不敢做得太過明顯的生母,終於等到了揚眉吐氣的一天,回想那些今天還在嚼自己舌根的女人,在堂上違心地說著恭維話,隻覺得滿心地暢快。
到了書房中,葉夢鼎沒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看了看低眉順眼站在下首的璟娘一眼,滿臉的喜色嘴角還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一念及不過數天前,她小小的年紀還在生死之間打了個轉,心頭的那點不快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十三娘,回來之後還沒有問過你,上京之後你是否曾蒙聖人召見?”見璟娘點頭應了聲,葉夢鼎接著問道:“入宮之後都說了些什麽,一五一十說與為父,不可隱瞞。”
璟娘不疑有他,將那次被太皇太後召時的情景細細述說了一遍,包括聖人親書賜的字。看著那張小小的字條,上麵所書的字同剛剛那封製書確實同出一人。
“明璨、明璨”葉夢鼎拈著清須喃喃念著,一念之下心裏已經了然,今天的加封看似給的那個妾侍,還不如說是給的眼前這個小女子。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兒,不明白她哪點好?怎麽就入了聖人的眼,不惜要破例加這麽的大恩,生怕被委屈了去!
“你......你是個有福的,去吧,好生侍奉你母親,就要出閣了,多陪陪她。家裏那些閑話不用放在心上,自有為父做主。”葉夢鼎慈父一般的話語讓璟娘抬起頭來,從小到大何曾聽到過這樣和藹的語氣,怔了一怔,她斂首行了一禮,恭敬地退了出去。
璟娘寵辱不驚的神色讓葉夢鼎點了點頭,看來自己一直疏忽了這個女兒,她的確是有些過人之處,府裏的流言早就傳入了他的耳中,可從未聽過她有什麽過激之舉,無怨無謗地該做什麽做什麽,倒也不枉這些人看重。
千裏之外的瓊州,快要到入夜的時分,一隊百餘人的騎兵沿著不太平整的土路緩緩而行,在他們的前方,州治所在的瓊山縣城已經遙遙在望,將士們都不顧疲憊之身,在馬上高聲歡呼起來。
“如何?”薑才從一張大地圖上抬起頭來,看了看剛剛踏入門檻的施忠,衣甲上全是塵土,神色有些勞累,精神尚算好,走動沒有什麽滯礙處,應該沒有受傷。
“別提了,追了幾十裏地,再過去不是河汊子就是草窩子,再不就是高山密林,某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這麽密的林子,全是參天的大樹,一個壯漢都抱不過來的粗細,娘的,這些賊人選得好去處,一鑽進去就沒了人影。”
施忠在屋裏尋了個水瓢舀了水“咕嚕咕嚕”幾口就喝了下去,邊說邊搖著頭,這樣的仗打著真是窩心,敵人並不強,全是些拿著簡陋器具的夷人,宋人不多。若是堂堂而戰,他有信心憑自己的部屬就足夠了,可人家根本不和他這麽打。
“可有損傷?”薑才沒有理會他的叫苦之語,這些都是預料中事,除非下死力氣,有足夠的人手,否則大都是這種下場,將賊人趕得遠遠地,再找些人頭充數就算是功勞了,更有那不要臉的,殺良冒功也不是沒有的事。
“大伢子中了一箭,沒什麽大礙,另有幾個也是輕傷,倒是馬傷了兩匹,不成了,某叫他們殺了帶了回來。”施忠喘了口氣,一頭坐在一個矮矮的馬紮上,解開了兜巹和上身的衣甲,呼呼地直扇。
這點損傷確實不算什麽,薑才點點頭沒有再問,這裏最大的敵人還不是那些匪人,也不是那些複雜的地形,而是讓人無法忍受的氣候,熱也就不說了,吹來的海風都透著股熱氣,莫明其妙倒下的已經有十餘人,雖然還不算致命,可對軍心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這裏的水土就連繳自韃子的蒙古馬都有些不耐,總是有些奇怪的症狀,找來郎中一看,卻又不是疫症,隻說是水土不服,湯藥喝下去,死倒是死不了,可精神總是不振,讓薑才也很是頭大。
不過劉禹有一點說得不錯,這裏並不像他們開始想像的那樣荒蕪,腳下的土地有上千年的曆史了,一代代的耕種,看上去和海對麵的大宋軍州並沒有什麽不同,整個瓊州也有上千戶的人家,全島加一塊在籍的丁口就有好幾萬,這也是大宋的治地啊。
“什麽?”回過神來的薑才聽到自己親兵的報告,又驚又喜,沒想到自己剛剛才在想,人就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