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紐約第五大道的大都會博物館,看上去和世界其他地方的類似建築並沒什麽區別,高大的拱門、單調的廊柱、深邃的穹頂,就連剛剛完成翻建的館前廣場也毫不出眾,觀賞樹木、音樂噴泉還有供遊客小憩的仿古式長椅,一切都顯得保守而刻板。
高銘成站在一個方形的玻璃框外,靜靜地看著裏麵的那件藝術品,下麵的銘牌用英文寫著“十二世紀華夏彩繪人物俑”。為了保護文物,上麵沒有打出燈光,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觀察細節。
這是一個宋代婦人的坐像,九梳翟冠上珠飾的樣子清晰可見,暗紅色的朝服用金線紋出漂亮的魚鳥圖案,豐腴的麵容正是那個時代最標準的審美觀,諳熟曆史的他當然知道這不是一般的貴婦人,而是一國之母-皇後。
“讓我猜猜看,She's_the_queen?對嗎。”突然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不標準的漢語裏夾雜著一句英文,高銘成詫異的看了看,是一個年齡有點大的老外,而他並不認識。
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這人,英語的詞匯太貧乏了,這個單詞可以是女王、女皇,也可以是皇後,或是王後,而這些詞在中文裏特別是古語裏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弄錯了會有殺身之禍的。
“好吧,也許它並不準確,認識一下,我叫托瑪斯,紐約州立大學教授,東方文化研究會成員。”老外的一口漢語算不得標準,可流利程度卻讓高銘成吃驚。
“高銘成,帝都大學教授,很高興認識你。”出於對陌生人的警惕,他隻簡單地報上了自己的身份。
這一趟出國之行,他是應對方的一個學術組織邀請來做交流訪問的,日程安排得不算很緊,於是就抽了個空來到這裏參觀,怎麽說也是聞名於世的四大著名博物館之一。
讓他有些失望的是,館裏的華夏文物並不算多,也沒有單獨陳列,而是夾在了遠東藝術館裏,就像他麵前的這個人物俑,周圍都是些別國的文物,雖然也很精美,可他卻一點興趣都沒有。
“高教授,你的演講我聽過了,非常精彩,不介意的話,可不可找個地方坐下來,互相探討一下?要知道,我對十一到十三世紀的東方曆史很感興趣。”這個叫托瑪斯的老外誠懇地說道。
高銘成不認為他能真正聽懂自己講的那些,為了照顧友人,他的用語已經盡量貼近現代,可仍然有大量的古代語言,也就是所謂的文言詞匯,無論怎麽翻譯都很難準確地表達出真正的含義。
不過有句話叫做“盛情難卻”,一個老外這麽誠摯地邀請自己,要和自己做專業領域內的學術交流,他覺得自己很難拒絕,再說了他也想聽聽這老外倒底會和自己說什麽?
托瑪斯選擇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古老的裝飾風格一看就知道有年頭了,兩人找了一個靠窗的角落,既不被人打擾又能瀏覽街景,這樣的安排讓高銘成很滿意。
而讓他更滿意的是,這個老外並不隻是說說而已,兩人的交流還真是圍繞著他最感興趣的課題,從他的一些提問就知道,此人對那段曆史是認真研究過的,每每都能恰到好處地接下話頭。
“高,華夏有句話叫做‘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在整個歐洲陷入黑暗的中世紀時,你的祖國就像一座璀璨的燈塔,照亮了人類的文明,了不起!”
托瑪斯豎起一根大姆指發出了由衷的讚歎,讓高銘成頓時有了一種知音難覓的感覺,不知不覺兩人的關係開始熱絡起來,都省掉了稱呼後麵的那些敬語。
“托瑪斯,你太客氣了,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對華夏曆史真正有研究的外國人,如果不是在咖啡館,我都想請你喝一杯了。”
“為什麽不呢?我的家裏就有好酒,那可是真正的十九世紀法國貨,高?你不會拒絕一個朋友的邀請吧。”
麵對人家再一次的盛情邀請,高銘成這回沒有猶豫,反正自己身上也沒什麽可讓人惦記的東西,而托瑪斯所說的好酒,則勾起了他的饞蟲,他家裏的珍藏應該不會是假貨吧。
慶元府治所在的鄞縣,後世被稱為“甬城”,有著華夏首屈一指的商業集裝箱港口,而在這時空,它不僅是史上真正意義的海軍司令部所在地,而且還有最古老的對外通商口岸-明州市舶司。
縣城內,餘姚水穿城而過,通過運河連接著大宋的京師臨安府,今天是少保、觀政殿大學士、信國公、沿海製置大使、判慶元府事葉老相公到任的日子,一溜盛大的儀仗遠遠地排開來,幾乎占據了整個官道,讓人稱羨不已。
“賢婿,你我就在此處作別吧,朝堂那潭水~很深,看看就好,別讓自己陷進去。有何變故,給老夫來個信,在宮裏見了聖人,也替老夫問個安,十三娘若是有不是處,多擔待些。”
路旁,葉夢鼎下了乘輿,同劉禹一行說著話,他知道一進城就是各種推不掉的應酬,還不如索性就在這裏告個別算了。
這一回送走的不光是劉禹這個新女婿,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葉應及一家子,供他們乘坐的大船已經準備好,就在縣城外的碼頭上,倒底是內外有別,這番細碎的囑咐也隻能同女婿說,至於兒子,看上一眼就不錯了。
坐在牛車裏的婦人們早已經哭作一團,劉禹和葉應及一齊作了個禮,便帶著他們的人轉了向,朝著城外的碼頭走去,眼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不見,葉夢鼎正準備返身上輿,身後一騎飛馳而至。
“少保,這是剛剛才到的,某怕耽誤了,趕緊給送了過來。”老陳頭喘著粗氣跳下馬,將一封書信遞給了他。
打開一看,葉夢鼎喟然而歎,裁撤明州司,新設瓊州市舶司的製令已經頒下,又被這小子料對了。
“要追上去告知姑爺嗎?”老陳頭輕聲問道。
“不必了,他回了京自然會知曉。”葉夢鼎搖搖頭,轉身就上了乘輿,遠處的城門外,各級文武官吏分成兩排,恭敬地等著他的儀仗入城,這一趟耆齡出任,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葉府的大船行駛在餘姚水的寬闊江麵上,除了兩艘專供家眷乘坐的之外,四艘戰船前後左右護衛著他們一行,作為海司的主帥,這點便利之處算不得什麽。
這條江與不遠處的海岸線平行,倒是不愁風力,船帆大張之下,大船快速而平穩地在水麵上滑行著。沿岸的景色宜人,滿眼望去盡是鬱鬱蔥蔥的稻田,農夫彎著腰在辛勤地勞作,偶爾也有騎著大水牛的牧童吹著悅耳的江南小調。
原想著能摟著妻子喝喝小酒看看風景的,誰知卻被葉應及的長女,那位比他妻子還要年長的珝娘給趕了出來,好男不跟女鬥嘛,劉禹隻能是悻悻地腹議了一句,轉身就出了艙。
“雉姐兒,江風吹久,明日會頭疼得起不了床。”看到站在船頭的身影,劉禹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的鐵盔,好像很久沒看到她穿這一身了,不知怎的今天又換上了。
“怎的沒去陪你家娘子?”雉奴回過頭朝他說道,明亮的大眼睛裏含著一絲輕笑。
“唉呀,一言難盡,還要多謝你,這些日子照顧她。”劉禹同她並肩而立,一艘宋軍製式快船在前麵開路,甲板上人影綽綽,似乎很戒備的樣子,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你是怕,有劫匪?”出過那樣的事,官軍的小心是可想而知的,不過這光天化日之下,他還真沒有擔心過什麽。
“小心些總沒有大錯,這不是你平日裏總說的嗎?”雉奴輕輕地“嗯”了一聲,視線不時地掃向兩岸。
看著她的樣子,劉禹有心要問一下她和薑寧的事,卻不知道要怎麽開口。按計劃,此刻薑寧應該在楊飛的船上,他們將走海路回臨安,當然肯定會晚一些。
“怎麽不穿女裝了,那日我看你穿在身上很不錯啊,要不讓你嫂子多做幾件?”劉禹有些沒話找話。
“算了,我還是喜歡這樣的裝束,那樣的衣裳,也隻有你家娘子才合適,還是不用費心了。”雉奴搖搖頭,很幹脆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這樣一來,劉禹更不知道要怎麽同她說了,或許先回臨安問問金明?他想了想,不再說話,同她一起靜靜地站在船頭。
“聽你這麽說來,那位雉姐兒倒是個奇女子,敢做敢為,叫人好生羨慕。”
從船身中部打開的窗口伸出一個腦袋,看了一眼前方,又馬上縮了回去。
“小姑,你似乎與先前不一樣了。”珝娘看了看身旁的新婦,她也說不出哪裏不一樣,相貌還是那個相貌,就是眉目間多了些風情,人也變得恬靜了許多,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你成了親也會如此的。”璟娘微微一笑,想到那些男女之事讓她有些羞澀,不過更多的卻是甜蜜。
成親?珝娘一下子就沉默下來,爹爹會為她找一個什麽樣的人家,連她母親都不知道,見過了小姑的婚姻,她突然覺得大宋那些驕傲的讀書人一下子都變得無趣,也讓她從之前的憧憬變成了徘惶,就像是璟娘上京那時的模樣。
將似懂非懂的侄女一把摟進懷中,璟娘無意中將頭偏向了窗外,夫君的身影映入眼簾,這一刻她倒是真有些羨慕,站在一旁的那個人如果是自己該有多好。
距曼哈頓約二十四公裏的肯尼迪國際機場,高銘成結束了他的出國之行正準備登機回國,前來送行的除了一些老朋友,還有那位托瑪斯教授。
“高,祝你一路順風,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你的大作,將會登在最有影響力的學術刊物上,非常期待你下一次的光臨。”
禮貌的同他握了握手,高銘成轉身告別而去,他的心裏有些疑惑,這樣冷門的研究怎麽會讓西方重視?還特地向自己約了稿,不過怎麽來說,看上去都是件好事,這一趟的收獲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了。
“托瑪斯,我不明白?這個人不過是個普通的曆史學者,他對我們很重要嗎。”從機場出來坐上自己的車裏,托瑪斯的助手兼司機問了一句。
“你當然不會明白,要知道那是一個有著幾千年曆史的國家,你真以為去偷幾項資料、拍一些照片就能讓他們解體?曆史!隻有曆史。”
托瑪斯突然加大了音量,手臂有力地揮動著,仿佛前麵站著千軍萬馬。
“要讓他們懷疑自己的英雄,懷疑自己的曆史,然後自然就會推翻頭腦中的那些信念。失去了這些,那個國家再強大再富有也不會對我們有絲毫威脅,明白了嗎?”
“可為什麽,他們會懷疑自己的英雄呢?”助手十分不解。
“誰知道呢,他們有句話叫‘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麽做我們一個美分都不用付出,自然會有大把的人心甘情願地去幹,這可比情報局的那幫蠢材強多了。”
托瑪斯聳聳肩,拿出一支雪茄點上,助手不再多問,發動引擎,向著高樓林立的紐約市區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