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司後衙的廂房中走出來,劉禹立刻發現自己是最閑的一個,不但隔壁的胡三省早就不見了蹤影,就連葉應有這個公子哥兒都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
“爹爹隻怕還要一會才能見你。”他拿著一封文書,正準備朝外走,看到了劉禹,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劉禹笑著點點頭,這個小舅子現在走路都帶著風,已經有了幾分幹練的模樣,隻是原本的豐逸俊朗形象,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修邊幅的麵容和略顯憔悴的眼神。
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而看葉夢鼎的樣子,如果不是要吃午飯,怕這會都沒有空。
“來得正好,就在此用飯。”
不過是些簡單的吃食,劉禹也不客氣。
“倒是難為你了,走吧,陪老夫消消食。”雖然勉強吃了碗米飯,葉夢鼎一眼就看出不合他胃口。
出府之後,兩人來到了一座官署前,那上麵的牌匾清楚地寫著“明州市舶司”的字樣,不過卻顯得冷冷清清,連個看門的都沒有。
“往年盛時,這裏是城中最熱鬧的去處,各國蕃商、各地客商經常會將這條街擠得水泄不通,那樣通常就會出動水軍官兵來維持秩序。”
葉夢鼎指著空蕩蕩的大門說道,既像是給劉禹介紹,又像是在回憶。看上去,這裏占地極廣,劉禹能想見當時的盛況。
“如今......”葉夢鼎搖了搖頭,然後接著說道:“等清理完了,老夫準備將這裏辟為書院,專收讀不起書的貧寒學子,你看如何?”
“丈人此舉,府內百姓無不受益,假以時日,必當傳為佳話。”修橋鋪路辦教育,是封建社會的最值得書寫的幾大善舉,都會記入史書和地方誌的。
“佳話?”葉夢鼎自嘲地笑了笑。
“你斷了人家的財路,不行點善舉,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正題來了,跑這一趟為什麽,他心裏清楚,老爺子又何嚐不知道。
“謝升道同你說了吧,如何?”葉夢鼎在空無一人的庭院前隨意地走動,好像真的是來消食一般。
“盤根錯節,不好相與。”劉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那你還欲動那人?”
葉夢鼎很奇怪,得罪了那些人,就連他都保不住,可這小子還是來了,莫非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你......”葉夢鼎被噎得愣了一下。
劉禹趕緊上前扶住,他隻是不想欺瞞而已,並不是故意要惹老爺子生氣。
“丈人勿憂,小子並非莽撞行事,而是謀定而後動,此番雖有些關礙,卻不在京裏。”
他的表情讓葉夢鼎有些奇怪,自已百般思索都沒有辦法,這小子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樣,難道不是虛言?
“說說看。”讓劉禹攙扶著坐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上,葉夢鼎指了指另一處示意道。
“那人的好處不過就是每年的分潤,小子不才,亦能做到,且比他還要強些,沒有說放著大利不要而趨小利的道理,此是其一。”
“其二,泉州地處國中,蕃商到此不免要多繞些路,倒底是他國之人,久居腹心恐有不測之變,瓊州地處偏遠,則正合適也。”
大宋雖然善待蕃人,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道理,葉夢鼎比他更懂,聞言便點了點頭。
“其三,蒲氏得此巨利三十餘年,除去公麵上的那些,自家所得亦不在少數,傳言他家‘富可敵國’,不知道是也不是。”
這倒是一個誘因,大宋對私有財產的保護還是很到位的,就連叛國投敵的呂氏都是最近才抄的家,而且隻動了他們在京師的府第,至於藏在別處的財物,沒有人會去糾纏,否則就光是那些,也是相當大的一個數字。
然而對這一條,葉夢鼎卻不置可否,真要動人家的家產,除非是犯了謀逆這類大罪,一想到這裏,他陡然就是一驚。
“你說的這些,隻能說動老夫,京師那裏,豈有放著眼前的不要,而去聽你妄言的?”
“眼前?”劉禹摸了摸自己的短須。
“既然如此,那就將他們綁上咱們的戰車,大夥同在一條船上,不行也得行了。”
劉禹的話有些拗口,葉夢鼎聽明白了,不過他疑惑的是,用什麽綁住人家,才能放棄那麽大的利益?
接下來的,劉禹的話就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聽完之後,葉夢鼎愣愣地坐在那裏,半天都沒有動靜,在他看來這和詐騙沒有什麽兩樣,不過畫了一個空中樓閣而已。
“其實朝廷亦可如此。”劉禹自言自語地說道,他當然知道這是絕不可行的,除非能像賈似道一樣權傾朝野。
葉夢鼎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了,短短的一句話帶來的信息量是巨大的,大到他明知這是救亡圖存的一條路子,可卻沒辦法去做。此刻,他仿佛第一次認識劉禹,這小子總能給他帶來驚喜,又或許是驚嚇。
“此事,算上葉家一份吧,謝升道那裏,老夫自會去信,應該能說動他。其餘的事,你打算怎麽做,都交待清楚,讓下麵的人去辦,自己不要出麵。”
過了不知道多久,葉夢鼎才像是醒過來一樣,親耳聽到了肯定的回答,劉禹總算放下心,這件事沒有葉府和謝家的支持根本不可能,他這一趟好歹沒有白來。
數千裏之外的蜀中,原來的大宋知瀘州、現在的大元瀘州總管梅應春心神不寧地回到了自家宅院,他是從州衙過來的,那裏原來是他的駐所,元人入城後就讓了出來,現在住著一個千戶。
其實他並不想在城中現身,因為每次走到街上都能感覺到百姓異樣的目光,仿佛在對他加以嘲笑,讓他很不舒服卻又無可奈何,總不能殺光這城中的百姓吧。
元人大軍已經開拔多日,都不知道在哪裏,攻下了重慶府沒有,現在城中守兵隻餘了一個千戶所,比他出降之前還不如。更要命的是,這些人都是剛剛接手,就連城中街道都還沒有摸熟,一旦宋人來攻,他有些不敢想。
為此,他天天都睡不安穩,腦門突突地跳,可每次去找那個千戶,人家開始還能見他,後來漸漸就煩了,今天幹脆直接吃了閉門羹,被哄了出來。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座城,如果宋人隻是從外部強攻,就憑眼下的一千多人,他也有信心堅持到援兵趕回,可如果城裏出了問題,那就將是致命的。
“太守......總管,不好了!”剛剛叫出習慣的稱呼,來人馬上就驚覺不對而改了口,好在梅應春精神正恍惚著,也沒注意到他的口誤,注意力全放在了最後那幾個字上。
“出了什麽事?”
“神臂門那邊,那邊......有人鬧事。”聽著來人吞吞吐吐的話語,梅應春覺得自己的眼皮又開始跳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你看清楚了?隻是百姓鬧事。”
他看了看天,這個時辰,應該是城門剛剛打開,如果等待的人比較多,爭先恐後,是很容易發生衝突的,可是問題出在神臂門,那是城中的正門,絕不容許有失的。
“叫上人,跟本官去看看。”他沒有猶豫,招呼了一聲,自己的親兵和家丁就跟在了後麵,人數雖然不多,多少也能讓他心安。
來人倒是沒有說錯,發生在神臂門一帶的衝突確實是由百姓引起的,而隨後發生的事就出人意料了,從城裏和城外突然各冒出了一夥人,趁著元人的守兵將注意力放到了百姓鬧事上,悄悄地靠近了城樓,然後突然發難,一舉控製了神臂門。
“趕緊去府衙,告知熊千戶,速速集兵平叛。”梅應春帶著人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付情景,當然他沒有看到一個宋兵和旗幟,以為是城中百姓叛亂了。
“餘下的隨本官衝過去,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抓到為首的就是大功一件!”
說完他抽出刀領著自己的手下和收集的元人潰兵反衝回去,接連砍翻了幾個“叛賊”,發現他們還真是百姓,所用的兵器也不是軍中慣用的,不由得信心大增,眼看城樓就在眼前,一夥數百人的“叛賊”盤據在那裏,似乎隻要一個衝鋒就能將他們打散。
“放箭!”趙安抱著自己的佩刀站在洞開的城門前,他光著上身滿是黑黑的胸毛,活像一個占山為王的土匪,看著亂糟糟衝過來的敵人,冷冷地喝了一聲。
敵人來得比想像中快一些,不過人數太少,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他現在的任務就是守住這個門,讓身後王世昌的大軍衝過去。
硬著頭皮衝在頭裏的梅應春聽著周圍發出的慘叫聲,有些不寒而粟,城門的“叛賊”好像有些不一樣,看似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感覺卻像一座大山,難以撼動。
“鏘!”地一聲,他那把精鋼打造的上好戰刀被磕得脫手而出,梅應春踉踉蹌蹌地連退數步,兩個親兵剛想扶住他,就被自上而下的刀光劈倒,他隻覺得一陣大力襲來,自己被仰麵踢倒在地,那個與他對陣的光身大漢一腳踩在胸口,肋骨就像是斷了一樣地生疼。
“可惜了一把好刀,梅應春,還認得某麽?”閉上眼睛準備受死的他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睜開來。
“你......你是趙安,怎麽會,怎麽會?”認出來人的一瞬間,梅應春不由得心如死灰,此人是那位節帥的愛將,他既然在這裏,那就說明張玨的大軍離此不遠了,現在城門已失,就算那個千戶帶兵來,也濟不甚事了。
“縛了。”趙安不再理睬這個人,他已經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大隊人馬行進之聲,當先的一人長身而笑,正是自己的同僚王世昌。
“稟都統,小民知道府衙所在,韃子千戶就住在那裏。”
那位姓先的義民倒提短刀說道,王世昌不等他答話,從自己的親兵手裏抱過一堆甲胄扔過去。
“這些小事就不要勞動都統了,還是讓末將代勞吧,你去前麵帶路。”
進城的大軍在城中的內應帶領下,分成幾路撲向城裏的各個要點,趙安搖搖頭任他們施為,自己有了破門擒將之功,總得讓別人也撈一點。
看了一眼被捆成粽子一般的叛賊,那人目瞪口呆地盯著還在不斷入城的軍士,身體抖得像是篩糠一樣,他歎息著將胸甲套在身上,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來人,將那勞什子扯下來,把這個升上去。”左看右看總有點什麽不對勁,趙安這才發現城頭的旗幟還掛著韃子的,他扯過一個親兵吩咐道。
大宋的旗幟飄揚在城頭之後,原本因為戰亂而躲避起來的百姓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間這城池就易了主?自己又變成宋人了。
等到城門附近的宋兵換上了製式的衣甲,他們才斷斷續續地走出來,一些急性子的年青人自願加入了清剿的隊伍,帶著宋軍去尋找可能的漏網之魚。
過了不久,王世昌帶著人回到神臂門,趙安一看他就是經過了激戰,雖然身上不像帶傷的樣子,可步履有些蹣跚。
“別提了,真他媽晦氣。”他搖搖頭,舉起了手中的事物,上麵還滴著血。
“這個韃子是個硬茬子,傷了我五名手下,娘的!”
王世昌將首級扔到趙安腳下,另一隻手則遞過一塊牌子,後者接過一看,上麵用漢文寫著“XX千戶”的字樣,旁邊還有彎彎曲曲的異族文字。
“那些婦人呢?”他毫不在意地將牌子收起來,指著後麵的大車問道。
“除了一個是他婆娘,餘者都是從他府上救出的。”王世昌將嘴撇了撇。
趙安打眼看去,其中一個穿著確實不同,披散的頭發下是一張妖嬈的麵容,抿著小嘴挑了一眼,讓他心中怦然就是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