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笙回春芽園的路上,因著樹多陰涼,她不免走得慢些,也瞧一瞧園子可發生了改變。
從前園子裏種的大多是茉莉,如今茉莉不減,倒添了好幾株大樹,不知是成株大樹搬運過來,還是從小樹苗種起,短短幾年就長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樹。
樹底下都有專人掃拾,收妥得幹幹淨淨,每隔些距離就有石桌石凳,桌上竟還刻著棋盤。
潮笙在石桌邊坐下。恰此地麵潮湖泊,水涼悠悠,頭上又有大樹遮陰,倒是個趁涼的好地方。
她望著遠處的湖,心中一派清明。六年前她選擇司辰安排的路,如今延著這條路走也未必不好。
她雖是女子,卻從未想過大多數女子將來的命運。她注定和閨閣女子是不同的。
“你是誰?”清脆的嗓音,帶著不懷好意的尖刻。
潮笙緩緩朝她看去,一個紅衣少女。
曾經給過她一耳光的紅衣少女。潮笙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掃了幾眼,仍別過頭去看風景。
“喂!我問你是誰?”
六年了,黎珺萍還真是全無長進,少說也有二十歲了,還如此沉不住氣。
潮笙緩緩地,將佩劍放在桌上。
黎珺萍一怔,隨即爆竹般炸起來,“你什麽意思?不回本小姐的話就算了,還亮刀劍,你是個什麽意圖?!”
潮笙驀然側過頭,看向她。
黎珺萍往後退了一步!心中一陣亂打鼓。她,她的眼神也太狠厲了!狠什麽狠,她是個什麽東西!
“再不說話,我喊人了!”
潮笙覺得她實在很煩,“你見了人,便都如此大嚷大叫?外人都看著煩,莫說王爺了。”
“你你你……你知道我是何人?你竟敢這樣說?”
“難道不是麽?”和她說話,潮笙覺得張嘴都閑累。難為司辰整天要應酬她。
黎珺萍上下打量她許久,眼神狐疑。忽然間,她就想起這麽個人來。她冷冷一笑,“原來是你!你不是早被趕出王府了麽,怎麽又來了?”
“與你有何相幹?”
黎珺萍在她身邊的石凳坐了下來,換了副大度的形容。“司辰將是我夫君,我將是這座府邸的主母。你說,你一介外人坐在我的地方,與我有何相幹?”
潮笙的心仿佛被誰猛得一叩。
她的目光落在黎珺萍的臉上。
憑心而論,黎珺萍長得確實還不賴,白皙的皮膚,瓜子臉兒,柳眉大眼,唇紅齒白。是挑不出錯的長相,算得上美人兒。這樣的人……是將要和司辰成親的人啊。司辰心中,可會真正願意娶這樣一個女子?
潮笙起身拿劍,轉身便走。
“喂!”黎珺萍大喊。
潮笙頭也不回,腳步不停:“不論你是誰,那都與我毫無幹係。”
黎珺萍氣得七竅生煙!好大膽的賤人,竟然敢無視她的存在!從小到大,還沒有哪個人如此大膽呢!
碧潭不知道從哪裏滾了來,正望著潮笙離去的方向。黎珺萍氣呼呼地指著說:“你去哪裏了,也不來幫我!”
“小姐,”碧潭喘著氣說,“老爺讓我盯緊你一點,你是不是又犯毛病了?端莊,嫻淑,大度,寬容!你要謹記啊!”
黎珺萍聞言鳳眼圓睜,隨即,又像鬥敗的公雞般垂下頭。她的性格不好,她知道;和司辰的婚期定下了,將來要當的是王妃,她確實該收斂收斂。
可,剛才那女的實在太無禮了!
而且她……怎麽長了一張那樣妖豔的臉,黎珺萍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子像她一樣擁有清冷的氣質和絕色容顏。
這樣一個人留在王府裏,絕不是好事。黎珺萍惴惴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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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笙的思覺隻停留在“司辰將是我夫君”的混亂裏。
司辰今年二十二,也是該娶親了。宋國子民婚事來得遲,一般都要到二十歲成家。王爺與庶民同依尊律法,所以司辰二十二歲娶親,也很正常。
潮笙有一絲迷惘,可笑的不知道自己在迷惘些什麽。
不論司辰與誰成親,與她其實都沒什麽關係。
回到春芽園,雪秀笑盈盈地,“潮笙,你回來了!今晚我們有好吃的!”
“哦?”潮笙不怎麽感興趣,有些懶懶的。
雪秀小聲說:“孟華弄了些肉和魚,說晚上我們就火烤著吃!他還說,從前在山上,你最喜歡這樣了。”
雪秀忙前忙後地準備,潮笙打打下手,兩人聊一聊六年來府中的變遷。
杜大娘依然是王府的管事,別的一些大事,雪秀也無從知道。現今府上最大的事,就是三個月後司辰要成親。要娶的,自然是臣相黎潤生之女黎珺萍。
“我真替他可惜,”雪秀極小聲地道,“王爺那樣的樣貌品性,配黎姑娘太糟蹋了。有個詞怎麽說來著?暴什麽天……”
“暴殄天物。不過,詞兒不是這麽用的。”
“管他呢!反正我覺得,王爺娶她很倒黴。可惜呀。”
潮笙頗恍忽。黎珺萍是相國之女,黎潤生在朝中又有威信,想必娶她,娶的是裙帶關係和黎潤生背後的權勢。她不懂朝野不懂政治,隻是覺得娘說的對,生在帝王家,是個最深重的無奈。
司辰那樣挑剔事事尋求最好的人卻娶一個粗野的王妃,他會不會覺得無奈和掙紮?
潮笙又一想,司辰掙紮不掙紮,和她也並沒有關係。他們,不過是主仆。
天黑了,孟華與王衝結伴來春芽園,還帶來了好酒。春芽園是女眷區,男子是要止步的。孟華與王衝身份有些不同,加上司辰對他們的依賴,故而常常走動,別人也不會說些什麽。但今夜他們喝酒吃肉,讓人看見總不好。
他們就把烤架等東西都搬到了屋子裏來,吃烤肉,喝熱酒,酣暢至極。
孟華王衝給潮笙倒了酒,“今日你回來,往後我們便是一夥的了!還希望我們齊心協力,同助主子!”
潮笙碰了碰杯,情緒不像他們一般高漲。
孟華王衝顯得十分開心,不曉得是真因為她遠道而回而開心,還是因為喝了酒而開心。
“潮笙,你今日怎麽取回那鈴鐺的?朱雀樓中諸多女子佩戴鈴鐺,我們一時都糊塗了,沒想到你將它取回來了。”王衝笑問。
潮笙含糊帶過,問道:“王爺不是喜歡玉石嗎,怎麽愛起鈴鐺來?”
孟華道:“哪裏是喜愛鈴鐺,那都是有原由的。”
陳國喜異術,凡會奇門異術的都頗受陳國帝王喜愛,因此江湖間方士百出,成為熱門職業。其中一個,便是大名鼎鼎的方虛子。這方虛子是個聾子和啞巴,唯有一雙眼睛無比犀利,為陳國做出許多令人稱奇之事。
方虛子一月之前離奇去逝,江湖傳言,拿到他的鈴鐺者,便能得他的衣缽。在他去逝之前,他將鈴鐺給了名叫少宇的少女代為保管。
這便是江湖人要爭搶鈴鐺的理由。
潮笙偏頭望著他們:“你們真信奇門異甲之術?”
王衝飲了口酒,“你沒有見過,故是不信。從前我也不信的,親眼看見了就由不得不信。主子也是見慣了風雨的人,他如此執著地要拿鈴鐺,你也能看出些端倪。若是沒有用處的東西,他可不會浪費半刻鍾時間去拿。”
嗯,這倒很像司辰的性子。他一向不做沒用的事。包括救她與雪秀,對他而言也是有用的事,對麽?
雪秀聽不懂他們在討論什麽,插不上話,隻時不時給他們添添酒。她問道:“王爺為何非要娶黎姑娘?”
孟華看了她一眼,小聲地道:“主子的事,原本我們不該背地裏議論——黎姑娘的為人我們都不喜歡,更別說主子了。奈何皇上一道聖旨下來指了婚,縱然不想,也非娶不可?”
“哎。”王衝拍著大腿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是替司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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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君芙趴在欄杆上,一頭瀑布烏發垂在身後,眼睛困頓無神地望著水麵。
好熱。她不知道宋國的氣候竟如此之熱,大白天幾乎不能出門。她不由想念家鄉的清涼了。
“小姐,有你的信。”丫鬟走進亭中。
紀君芙懶懶接過信,看到信封上的字,整個人坐直了,心情澎湃的望著柔中帶剛的筆跡。她問丫鬟,“誰送來的?”
“據說是十王府的差使送來的。”
紀君芙拆開信件,半晌,臉頰浮起兩抹紅暈。腦海中浮現一襲淺金衣衫,白麵如玉,眸如星辰的英俊男子。
她輕聲道:“扶我回房間,我要細細梳妝。”
她沒有想到十王爺司辰會邀請她到望月樓共進晚餐。
青年才俊,文采斐然,風度翩翩又是王爺的司辰很容易便能采擷少女芳心。自前兩日大賽見過司辰風姿,腦海裏便不時想起他的臉,他的眉眼。這兩天心情厭厭的,做什麽都提不起勁,總想著如何能再見他一麵,沒想到這個機會來得這樣快。
她換了最美的衣衫,柔如薄霧的玫紅輕紗對襟儒裙,襯得她人比花嬌;淡施薄粉的臉龐嬌豔美麗,額間一朵紅色鈿花,使她更加多幾分嫵媚。
她滿懷期待地到了望月樓,滿心以為今夜隻她與司辰二人共進晚餐。未料到,竟有十數個人,坐了兩桌子。
她怔住了,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失落。
在人群中找到司辰,目光對上他。司辰走過來,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紀姑娘來了。這邊請。”
幸而給她安排的位置是在他身邊。紀君芙微笑道:“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王爺怎如此有雅興?”
“我雖不才,也是個喜好詩歌的人。今日邀請來的,皆是天下第一文采大賽中拔得頭籌的才俊。”司辰笑道,目光拂過全場,“我還請來宋國著名舞伎夢香兒為大夥助興,希望借酒談歡,寫出更美的詩作。”
絲竹聲聲,舞者踏著樂聲而來,紀君芙的心情有一絲不平坦。原以為是私下邀約,沒想他到約了這麽多人,那麽在他看來,她與這些人,也是毫無不同的了。
“紀姑娘為何沉默?”她忽然聽到近在聲音的耳畔,平淡的語調,磁性溫和的嗓音,讓人驀然胸懷一熱。
紀君芙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司辰道:“可是人多太吵了?”
她搖搖頭,仍不答言。
司辰露出懊惱神情:“看來,應該是我招呼不周了。”
“你禮數很周到,我素來是如此喜靜的,”紀君芙微笑道,“今日若不是王爺下貼邀請,君芙也不會赴宴。”
司辰目光定定地望著她,微笑道:“那麽下次,我們找個幽靜的地方,可好?”
紀君芙笑笑,“如君芙得閑,自當奉陪。”
司辰舉杯和她碰了碰杯子,“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