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辰的書房裏,少年正在看著書,門被叩響,瘦小的女孩子走進來:“殿下,潮笙來了。”
司辰抬眼看了看她,點點頭。潮笙身上換上了王府侍女的服裝,雖然瘦了些,但洗幹淨後的她不難看得出來將來是個美人胚,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有味道,不是小姑娘的天真無知,充滿童趣,而是沉靜,波瀾不驚,似乎沒有什麽可以讓這雙眼睛透出喜悅或者哀傷。
“殿下大恩,潮笙不知如何為報。”她垂著頭說。
司辰想了片刻,道:“從今往後,你就在我房中當個普通的侍女吧,負責我的起居。”
她有些詫異,不過對此沒有異議,順從地接受了。她跟著梔子學規矩,每天替他掌燈,穿衣,寬衣,他在書房時,她就在旁邊跟著看書,他寫字,她就磨墨。
日子一天天過去,潮笙一天天長大。她出落得長成了個大美人,安靜沉默,若不叫她,她可以一整天一整天都不說話。司辰有時會偷偷看她一眼,她似乎渾然未覺,專注地看書。她模樣長得甚好,肌膚雪白,因為整天看詩書,似乎也頗有些書卷氣。
“潮笙,你今年十六歲了吧?”他問她。
她慢慢從書中抬起頭,“是啊。”
他走到她麵前,伸手勾起了她的下巴。她望著他,望著他越湊越近的臉,幾欲碰上她的唇瓣。她忽然問:“你是要吻我麽?”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他輕輕一笑,在她柔軟的嘴唇吻下去。她沒有躲閃,順從而乖巧。
他將她擁在懷裏:“潮笙,你可知道,這樣的你真美。”
“你喜歡我麽?”她問。
“當然喜歡。”
他大婚時,明明要娶的是黎珺萍,不知為何穿著一身喜服的卻是潮笙。她巧笑倩兮,在紅燭之下笑得那般美豔,令他一時也分不清她還是不是寧潮笙?
交杯酒之後,她依入他的懷抱:“終究我還是嫁給了你。是不是對你撫育之恩最好的報答?”
他笑了笑,撫弄著她柔順如綢緞的黑發,喜悅之情滿溢。
他們相擁而眠,連唇邊都染著笑。
司辰醒來的時候,唇邊也帶著笑意。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身邊的位子,然而,空空蕩蕩,他隻是一個人形隻影單,哪來的她?哪來的潮笙?
原來,他隻是做了一場夢。
隻是夢。
他閉上了眼睛,腦海裏還是夢中潮笙穿著大紅喜服的樣子。那樣的她,真的很美,眉目如畫,在大紅色映襯下更顯得膚白勝雪。可他知道,夢裏的她不是真實的她,是他幻想出來的,寧潮笙縱然沒有被送去學劍,沒有送到福臨山,她依然不會是聽話而順從的姑娘。
他再一次睜開眼睛,望著空蕩的身側,心裏便有種濃厚的哀傷襲卷而來。其實,這些年來,他很少很少夢見她,甚至現在也都很少想起她了。
他坐了起來,一堆太監宮女上前來服侍,梔子替他穿衣:“主子,今日睡得不錯呀,這都快五更了方醒。不過,咱們速度得快些了,否則要趕不及早朝了。”
司辰輕輕地嗯了聲。他打量著她。梔子跟在他身邊這麽些年,他很少這樣盯著自己看,不免有些詫異,低垂著頭不敢看他。
“你今年幾歲了?”
梔子心一窒,勉強笑道:“奴婢跟在主子身邊十五年,已經二十八歲了。”
“這麽多年了啊……”他感歎,“你到書房,等我早朝回來,燃一枝茉莉香。”
“是。”梔子心中疑惑不已。主子叫她去書房會有什麽事呢?
司辰上朝完畢,隨從捧著一疊奏書跟著回到書房。近來信德帝身體不好,都是他代為打理朝中事務。梔子換了一身新衣,乖順地在書房裏等著他,心中還有少許期待。雖然她知道十六歲的她尚無可能,二十八歲的她……但她心中仍然有一絲殘存的餘溫。
他身邊的太監上前說:“殿下,今日禦膳房的點心是血燕盅,您用一些吧。”
“你先下去。”司辰把人都支開,就剩下一個梔子在跟前。
梔子的心跳微亂,催促道:“殿下先喝了血燕盅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司辰淡淡的,一邊喝一邊問:“你入宮多少年了?”
“奴婢八歲時入宮。”
“家中還有什麽人?”
梔子的心跳得更加厲害,“父母兄弟姐妹。”
半晌,司辰才問:“你想出宮麽?”
梔子聞言,心忽然就破裂了,連忙跪倒在地,“主子,奴婢不知犯了什麽錯,求主子明示!”
司辰依然淡淡地:“起來吧,惶恐成這樣,你好歹跟在我身邊十幾年,難道我是那等隨意怪責下人的主子?”
“主子寬厚,可奴婢不明白,為何主子會忽然想讓奴婢出宮?”
“隻是問問你想不想出去而已。論年紀,你想要出宮也能離開了吧。”
梔子伏在地上:“奴婢原是前兩年就可以出宮了,可奴婢不願意離開。父母有兄弟姐妹們照應著,奴婢縱是回去,也沒有容身之所了,徒教他們尷尬。梔子早就將皇宮當成了自己的家。”
司辰說:“起來吧。既是如此,不走就是。”
梔子拜謝起來,心情低沉地如這撥不開雲霧的天。果然是自己癡心妄想啊……她聽到司辰的聲音像從遠處飄來:“你還記得潮笙麽?”
梔子怔了一怔,隨即點頭:“奴婢記得。”可是司辰卻沒有下文了。梔子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正望著桌麵出神,那落寞神情如同一如當年潮笙離宮時。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了,殿下還是沒有放下她麽?
寧潮笙雖然有一些自己的小性子,殿下覺得新鮮,可就這樣的人,殿下何以為殿記如此長久呢?
“你下去吧。我要開始批奏書,讓小元子進來侍墨。”
梔子領命下去,心裏隻有一陣蕭索。司辰專注批奏書直到晌午。太監稱午膳已經備好,司辰卻沒有胃口,摒退一幹人等去了東宮花園。
正是春夏之季,花開得甚好,樹木蔥蔥,景致一片優美。司辰站在花叢間,摘了兩枝茉莉,走回亭子中,繼上回軍營一見,已經過去八個年頭。沒有人和他提起過她,若不是昨晚的夢,他也險些覺得自己忘記她了。
可到頭來,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那麽清晰地留在腦海裏,隻是他沒有去拂開記憶的封塵罷了。
也不知道她好不好?她今年也二十八歲,卻不知她身在何方,嫁人與否?
這一切的懷念,似乎隻能成了懷念。若昨晚的夢,它不止是夢該多好?僅管隻是年紀尚青時愛過的一個姑娘,卻沒料到一生都會鐫刻在腦海裏。
如果當年他不送她學劍就好了。
如果當年他將她留在身邊就好了。
也許他就不會有遺憾,也許她也沒有那麽多不甘。可是……一切,都沒有也許了。
他回去時,竟然意外地遇見曾蘇。曾蘇行禮不迭,司辰道:“罷了,免禮。明琛呢?”
“師父在為太子妃請脈。”
黎珺萍終究更依賴傅明琛,而不是太醫院中的禦醫。司辰便隨口說道:“明琛如今也很少進宮了,與本太子見麵的次數寥寥可數。你們可都好?”
“挺好啊,有勞太子掛牽。”曾蘇道。
“聽說你們時常去別的地方懸壺救濟去了?”
曾蘇不好意思地道:“這些年確實跟著師父去了不少地方,領略了各地的風土人情,也幫助了一些需要救治的病人。要說上懸壺救世,師傅他真的有那般胸懷,為了病人,什麽都可以不顧。”
司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你們都去了哪些地方?”
“哦,那可多了!去年去了淮北,前年去了雲梯,最遠的莫過於去了梁國……”
他微微一怔:“你們還去過梁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曾蘇忽然有些感慨。
“你們怎麽會去梁國呢?”
曾蘇笑道:“聽說梁國的草原景色甚美,我們一路走一路替人治病。”
司辰卻淡淡地問:“你們可是去見潮笙?”
曾蘇臉色一變,垂首低頭回答:“是。”
“……她可好?”
“甚好。”曾蘇如今長大了,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敢多說。
半晌,司辰方才悠悠地道:“她好,那就好了。”
傅明琛可以為了她走半年的路來回於梁國,可他又何曾為她做過什麽呢?他想起那年在東宮的亭子裏,她把手心按在他的胸口,“這裏有江山,社稷,權利,欲望。連你自己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何況是我?”
是呀,潮笙一向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她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從不主動示愛。如果不是他強求,也許終其一生,她也不會把對他的那份感情訴諸於口。
而今,她既然好好地,在梁國好好地生活著,那麽,祝福她吧。
昨夜他隻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他思念這個故人。然而,思念也不會長久,明天天亮,他就會將她忘記,就像以前的每個早晨一樣了。
可這個白天,似乎顯得格外,格外地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