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容閎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他定了定神,就跟著那個看門人走了進去。
進了門,繞過一個假山,後麵迎麵就是一套五進的軒昂壯麗的大房子,這是總督府的正廳,不過,李鴻章並沒有在這裏等著容閎——這倒不是輕視他,而是這房子太大,用來開大會倒是不錯,用來接待客人,就顯得不太合適了。一般來說,李鴻章都會在後麵的小客廳裏接見客人的。
果然,那個看門人帶著容閎一轉,就到了一道小門前麵。他在那裏站住,對容閎說:“容先生請從這裏直走,總督大人在前麵的小客廳裏。”
容閎知道,這人的身份是不夠格進這道門的。於是他向著這人微微的笑了笑,就走進了小門。在小門裏麵,又有一個馬弁模樣的人等在那裏,見了容閎,先上來打了個千,笑道:“可是容先生?中堂大人正在等著先生呢。”於是他就在前麵領路,帶著容閎又走了幾步,繞過幾棵梅樹,前麵又出現了一間小巧別致的青瓦房子,這就是李鴻章日常會見客人的小客廳了。
容閎看到,李鴻章居然也親自站在房門前的台階上等著。見了容閎,李鴻章忙走下台階,迎了過來。
“見過,中堂大人。”一見到李鴻章,容閎趕緊行禮道。
李鴻章搶上一步,扶住了容閎,說道:“好幾年沒見到純甫賢弟了,唉,純甫賢弟這幾年也不給老哥我寫信,我也不知道老弟如今在美國如何……”
“勞費中堂大人掛念了,小弟在美國倒還好,倒是見了中堂大人還和前幾年一般的康健,真是讓小弟不勝欣喜。”容閎也回答說。
“唉,老了,不中用了,比前幾年可差多了。”李鴻章一邊笑著說,一邊帶著容閎走進小客廳裏,兩人分賓主坐下,李鴻章問道:“老弟不遠萬裏,從美國趕回國來探望我,可是有什麽見教。”
“中堂大人。”容閎說,“小弟在美國看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中堂大人可知道。”
“什麽消息?”李鴻章問道。
“日本向英國購買巡洋艦的消息。”容閎回答說。
李鴻章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這事情我倒也聽說了,的確是一條好船。隻是純甫賢弟就為了這件事情就不遠萬裏的跑回來?”
“當然不僅僅是這個。”容閎回答說,“我聽說這些年來,北洋水師一直都沒有買入新船了,不知道可是真的?”
“不錯。”李鴻章回答說,“賢弟也知道,朝中有些人舍不得在海軍身上花錢。總覺得以現在我北洋艦隊的實力,已經足以雄踞亞洲了。”
“中堂大人可還記得那個叫做王啟年的發匪?”容閎想了想問道。
“這人自然記得。這人的性子極差,但辦事情卻極為認真,也算是個很有意思的家夥。”李鴻章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想是想起了王啟年當年在做麥克唐納的技術代表的時候的一些事情。
“中堂大人,這個王啟年,給我看了一份情報,我不知道這份情報算不算是危言聳聽,但聽了卻讓我連覺都睡不著了。”容閎說。
“什麽情報?說來聽聽。”李鴻章倒是來了興趣。
“是有關日本海軍艦隊的火力和我們的艦隊的火力的對比的。”容閎說,“依照他的說法,日本艦隊的火力已經遠遠超過我艦隊,甚至是我艦隊的七倍以上。”
聽了這話,李鴻章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說道:“這人又在危言聳聽。我北洋艦隊船堅炮利,雖然日本這些年來增購了不少的軍艦,但是論噸位和大炮數量,我們還是要稍微多一點。”
“中堂大人,我們的軍艦買回來後,可換過大炮沒有?有沒有把老式的大炮換成新的速射炮?”容閎又追問道。
這個問題已經涉及到一些“機密”了,雖然對於我大清這樣的工業薄弱的國家來說,這種所謂的“機密”,外國人真想知道,其實非常容易。因為我大清根本沒有製造管退速射炮的能力,所以如果我大清真的給艦隊的軍艦換上了新的速射炮,那就隻能是從外國進口的。這樣一來,想要查到這些消息,對於一些有需要的外國人來說,其實是相當的簡單的。李鴻章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略微考慮了一下,就告訴容閎:
“新式火炮價格太貴,再說軍艦上的艦炮狀態還都不錯,哪能都換掉。再加上如果要換,又要請英國人施工改造,英國人的要價更是高得離譜。如果不讓英國人來改,英國人就聲稱不再負責軍艦的保養維護……”說到這裏,李鴻章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起來當年王啟年反對我們買英國老軍艦,雖說是為了賣他們自己的軍艦,但他說英國人肯定會通過卡住零備件和維修來把便宜出來的錢再撈回去,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聽了這個回答,容閎知道,王啟年和他說的,北洋艦隊連一門速射炮都沒有估計是真的了。於是他就說:“王啟年給我看了日本所有外購軍艦的配置,以及近些年來日本采購速射炮的情況的表格。按照這張表格上的數字,日本幾乎所有的外購軍艦上麵的主炮都換成了速射炮。這些炮的射速十倍於老式火炮。要真是這樣,隻怕王啟年所說的日本艦隊的火力數倍於我軍也不全是危言聳聽了。”
聽了這話李鴻章沉默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才這樣說:“王啟年是在給麥克唐納兵工廠拉生意呀。說不定就會誇大其詞。不過純甫賢弟,你說到的那個表格可能給老哥我看看?”
這份表格王啟年並沒有允許容閎抄錄,不過容閎的記性非常好,多看了幾遍之後,就將這裏麵的內容幾乎全背了下來,等王啟年走後,他就將這些對比表格全都默寫了出來。如今見到李鴻章問起,就從隨身的皮包裏取出了這些表格,遞了過去。
李鴻章接過這幾份表格,對容閎說:“先讓老哥我慢慢看看。”就細細的看了起來。話說列表格這種東西,最初還是從外國人那裏傳來的,尤其是當年和麥克唐納財團做買賣的時候,李鴻章見過了不少的各種各樣的表格,所以對這類東西,李鴻章已經相當熟悉了。
這份表格極其的細致,上麵不但包括日本艦隊的軍艦購買時的各種情況,包括排水量,速度,火力配備,甚至還包括這些軍艦在日本以外進行修理改裝的各種情況,以及曆年來日本從國外購進各種配件,以及用於改進軍艦的武器或其他設備的情況。
“這些消息他都是從哪裏來的?”李鴻章忍不住問道。
“大部分都是從公開的各種報紙上來的。”容閎回答說,“小弟也去查了一下,很多數據確實是在當地的報紙上能夠查到的。”
“嗯。”李鴻章輕輕地嗯了一聲,又低下頭看起了表格,不一會兒,第一頁就看完了,李鴻章順手翻到第二頁接著看。就這樣連看了好幾頁之後,突然,他翻頁的手微微的停頓了一下,因為在這一頁的表格的起首處寫著這樣的一行字:北洋水師軍艦狀況一覽表。
這一份表格的內容和上麵也沒有什麽不同,凡是北洋水師外購的艦艇的初始狀態,曆年來在國外維護的次數,以及購買各種配件的數字。有關日本的情報是不是真的,李鴻章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關北洋水師的情況的分析靠不靠譜,李鴻章的心裏還是很有數的。而就他知道的一些情況來看,這份表格上的情報相當的準確。
“唉!”李鴻章長長的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表格,對容閎說,“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今日看來,我大清和西人交戰,幾無一勝,實在是事出有因。人家一個做買賣的都能弄出這樣細致的情報,這真是……這真是……唉……”李鴻章想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一下,卻猛的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出什麽合適的話來,隻得又歎了口氣。
容閎又說道:“中堂,我這裏還有王啟年給我的日本近年來財政收支的一份表格,不過非常粗略。”
“哦,快給我看看。”李鴻章說道。
容閎將這份表格也遞了過去。李鴻章看了看,這份表格相比上麵的表格的確是粗略很多,隻有每年財政收支的大數字,從這來看,至少最近幾年,日本的財政收入已經達到了一億日元的水平,換算成庫平銀大概是七千多萬兩,相比我大清每年八千萬兩的財政收入,也差不了太多了。而這裏麵有一個數字卻格外的驚人,那就是日本的軍費開支居然達到了整個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左右。僅僅海軍軍費,就占據了整個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十五。
李鴻章知道,我大清的海軍費最多也不過占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一點幾,僅僅夠勉強維持艦隊的存在而已。於是另一個問題立刻就從他的腦袋裏冒了出來:“日本人支付著這樣高的海軍軍費,從長遠看,如何承受得起?如果花了這麽多的錢,不能賺到什麽,那錢不是白白花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