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人對要發生的事情,在冥冥之中會有一種預感。
顧行歌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夢見了成片的墓碑,冰冷的黑白照片,以及定格在上麵的,永遠虛假的笑容。暗下來的天空,最後一絲泯滅的天光被地平線吞噬,三兩成群低聲交談的人群,偶爾一聲壓抑的啜泣,以及秋日傍晚那混合著燥熱和涼意的風。
等待著枯萎的花,一季一生,就這麽過去了。
顧行歌恍恍惚惚地覺得睜不開眼睛,許多場景浮光掠影一樣的劃過仿佛空成一片的大腦。
她曾經忽略過的、他人嫉妒的眼神;多年前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母親;漆黑的房間裏,帶著野獸一樣瘋狂眼神的女人;還有一張麵孔模糊的臉上,那狹長的,溫潤無比的眼睛……
母親,哥哥,莫無憂,莫長海,李沐,秦思銳,還有……葉錦言。
她覺得倦怠極了,所有情緒都好像沉睡了,木然地隱在了意識深處,呆呆地目睹著過往的一切。
身上很溫暖,隱約感覺到露在外麵的手被什麽東西包裹著,然後輕柔的觸感從前額一直流連到嘴唇——珍惜的可以稱得上是虔誠。
然後這溫度蹭過她的睫毛,落在眼皮上,似乎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耳邊傳來一聲意義複雜的歎息。
顧行歌終於迷茫地睜開了眼睛,滿眼都是臥室裏她已經很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近在咫尺的一張平靜卻悲傷的臉。
窗外清晨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照進了屋子,顧行歌忽然有一個感覺,好像生命裏有什麽東西永遠消失了一樣,她張張嘴,發現自己的大腦依然是空白的有些遲鈍,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問什麽好。
葉錦言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後背靠著牆,頭歪在肩膀上,半晌,才低低地說:“醫院打來電話,昨天晚上,顏清和走了……”
顧行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葉錦言,她幾乎覺得自己又被用什麽神經麻痹的藥給放倒了一次,要不然怎麽全身的力氣,都被用在維持睜著眼看著葉錦言的這個動作上呢?
顏清和,顏清和……
顧行歌依舊是提不起一點力氣,她想起來,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整個人都被深深的倦意籠罩著,沒有任何想要動一動的意願。
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知道莫長風的死訊時。
顏清和死了。
她呆呆地任這個念頭在自己的腦子裏打了個回旋,忽然垂下眼睛笑了起來,無聲地,卻很平靜,然後輕輕地對葉錦言問道:“什麽時候了?”
“已經快中午了,他是昨天傍晚病又發作了,你走了沒多久……”
“哦。”顧行歌低低地應了一聲,合上眼睛,慢慢地,聲如一扯即斷的遊絲一樣的說,“找個好的壽衣店,好師傅,叫他糊一個大胸女人,臉難看沒關係,身材夠就行了,給他燒過去……後事也沒什麽好準備的。”
葉錦言靜靜地聽著,女孩子似乎是笑了,沒有睜開眼睛:“前幾天我給他的私人醫生打過電話,這個人,知道自己真的成了個秋後螞蚱,沒幾天好活的了,還存心到我這裏損人,真夠不怎麽樣的。我給了地址,估計過幾天他的遺書什麽的就該寄過來了……過幾天……”
她慢騰騰地說著,就像是一個敘述著過去故事的老人一樣,然後一行細細的淚水從那閉著的眼睛裏滑了出來,落在枕頭上,顧行歌緩緩地把手臂抬到了眼睛上,露出的嘴角,卻依然兀自含笑。
靜默了一會兒,葉錦言忽然有些粗魯地拉開她的手,俯下身,嘴唇不那麽溫柔地落在了顧行歌的眼角,唇邊……帶著那麽一份,言語表達不出的,沉默的傷痛。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似乎隻能通過這樣的行動表現。
如果歉意和哀悼都不被需要,那麽他該如果表達對這麽一個稱得上萍水相逢的人的祭奠?
顧行歌並沒有推開他,或許是因為用不上力氣,或許是因為在心理作用的原因下,讓她不用麵對自己那些彎彎繞繞隱晦難解的心思,她甚至微微睜開了眼,帶著某種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感情輕輕地回應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顏清和的話,好像把那些無時無刻不影響著她、禁錮著她的過往都清除出了靈魂,思緒輕飄飄地浮著,沒有地方著地,也沒有再糾纏什麽問題,隻有這麽一個用激烈的親吻表達著種種濃烈感情的年輕人。
那一瞬間,顧行歌覺得自己蠢極了。
她不用想象,好像都能看見顏清和在背後看著她的不屑眼神,然後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裏喋喋不休地說:“顧行歌你這個智商無限趨近於零的笨蛋,活著就是浪費人民財產,糟蹋社會主義糧食,汙染公共水源,喘氣就是侮辱地球氧氣,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製造讓人不愉快的事件,留上大胡子跟恐怖分子沒半毛錢的區別……除了糾纏那些破事,什麽貢獻都不做,一杠子橫死你算了,世界上有多少沒病的都是被你這種笨蛋給折騰出病來,多少心理醫生都是你們這種人製造出來的副產品……”
她的手臂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在了葉錦言的脖子上,把男人溫熱的體溫拉向自己,沉浸在這樣誰也無法占領掌控地位的、相互征服似的激烈的吻裏,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不停地落下來。
葬禮按部就班的舉行,下葬的那天顧行歌也去了,帝城一直灰蒙蒙的天終於放晴了,顧行歌穿著一身黑色的長風衣站在遠處的樹蔭下,靜靜地看著跟顏清和有關係的那些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放下手裏的花朵。
“你不過去?”晏盛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顧行歌身邊,看著那些同樣穿著黑色的人,“我以為你至少會送朵花。”
顧行歌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她雙手插在自己的風衣口袋裏,臉上不見一絲悲喜:“那個男人不會願意自己被埋在一堆花底下的,他的花粉過敏症比你想象的要嚴重的多。”
晏盛平笑了一聲,臉上的神色也逐漸嚴肅了起來:“你知道他是怎麽走的嗎?”
“怎麽走的?”
“醫生說,那天下午開始,他的病情就開始反複,看當時的樣子,他似乎很難受,掙紮的很厲害,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沒有按鈴叫護士……”晏盛平看了顧行歌一眼,“醫生也說很奇怪。”
“當然奇怪,那是他自己找死。”顧行歌的目光定在一角,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樣眼神很冷,“要不然下午怎麽能跟我扯一堆廢話。”
晏盛平向來讀不懂顧行歌的心思:“對了,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是你們倆原來的老師讓我轉告的,他說,顏清和從來都沒有真的想要傷害你。”
有句話說得好,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知道現在生死將一切恩怨都判然兩分的時候,顧行歌才真正的看清了這一點。
“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你,包括那時候不給你提供任何的幫助,不過是不讓你知道而已。”他繼續說了下去,不知道這句話讓他想到了什麽,他的眼神居然變得深沉了起來。
顧行歌把剛剛合上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顯得有些迷茫:“我不明白……”
“他其實不會和人相處,一張嘴就把人損的體無完膚,不會表達自己的喜歡。我想他從來不把狠話什麽的放在心上,可是那兩年中,他很少靠近過你,為什麽?”晏盛平沒等顧行歌回答,就自顧自地說,“因為他覺得內疚,他想補償。”
“大概他就連直覺都比旁人來的敏銳?”晏盛平聳了聳肩,“他固執了一輩子,偏執了一輩子,從來不肯聽別人說話,但是對你從來都是個例外。知道了你的繼母要對你下手,然後……”
“狂犬病犯了。”顧行歌接了下句,她用了某個有些侮辱意味的玩笑詞,可臉上卻沒有玩笑的意思,沉沉地看著前方,可是臉上有悲意一閃而過,“他瘋起來的時候誰都拉不住……這件事情我比誰都要清楚。”
要不是顏清和的影響,她離家後的這些年,李沐不可能就這麽輕描淡寫地不找她麻煩的。
可是他已經死了。
這個讓她無比依賴,無比信任的男人已經死了。
顧行歌看著眼前的一切,在這一瞬間覺得肩上刻著的這麽多年的時光突然動態奔流了起來,壓得很疼,一直奔流到腳底,裏麵是長河萬丈也是寒氣逼人。
這世界上,最終還是隻能她一個人扛著這些過去,煢煢孑立。
她閉上了眼睛讓自己稍稍冷靜上那麽一會兒,她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處理,如果就此停下腳步,完全不是她的作風。
突然有人停在了她的麵前,攬過了她的肩膀:“回去嗎?”
顧行歌把自己埋在那人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懷裏,輕若耳語地回答了一句:“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