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知道多久,盛洪終於把車停了下來,顧行歌跟在他後麵下了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孤零零的墳塚,墓碑前有一束花,居然沒有完全幹枯。她跟著盛洪走到那墓前,看著墓碑黑白照片上的一個年輕女人。女人長著一張圓臉,嘴角帶著的溫柔的笑容,好像離著生死,也能讓注視著她黑白照片的人感覺到善意。
“這是我老婆,”盛洪半蹲下身來,伸手撫摸著那張照片,“當年被卷進來,為了不暴露我嶽父嶽母,隻能在這兒立個碑,連名字都沒辦法寫。”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束花:“嗯,有人最近來過,是他?”
“誰?”
“唐清遠,當年的大火畢竟因他而起,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這個人好歹還算有人性。”
盛洪站起身來,看著麵前的一片房子:“到這裏,你應該知道往後怎麽走了吧?”
顧行歌看著遠處,像是夢囈一樣地開口:“當然。”
果然,之後沒有多遠,兩人就看見一片好像遺跡一樣滿是殘磚斷瓦的小院,顧行歌的腳步停下來,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她眯起眼睛定定地望著那些焦黑的磚瓦,不再有生命力的大樹,院子裏已經看不出形狀來的石板路,還有破敗的房子——
閉上眼睛,仿佛她和院裏那隻小狗嬉笑的聲音還混雜在風裏,母親靠在門框上,或者坐在院子裏看著她笑,門簾上的鈴鐺彼此相撞,不知道誰家裏傳出來的雞鳴狗吠……後來念到《桃花源記》裏那一句“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腦子裏想,大概就是記憶裏這樣子了吧。
一別數十年,彼時的記憶,好像杜撰一樣。
“為什麽要來這兒?”
顧行歌站在圍牆邊,終於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盛洪就在她身邊,想了想,慢慢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原來你母親帶你來這裏的時候,唐清遠曾經來過?”
“你的意思是,唐清遠在這裏留了東西,所以才會有那一場大火?”顧行歌略微思索了一下,回問道。
盛洪沒說話,可他的神情卻證明了顧行歌沒有猜錯。
顧行歌歎了口氣,指了指圍牆:“這門我沒鑰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牆邊上有個洞不假,但是那是我小時候鑽進鑽出的,除非你有能讓人變小的蘑菇,否則我們就隻能翻牆進了。”
她一隻手是撐在牆上,結果轉身說話的時候用了那隻手做支點,把全身的力量都放了上去,那圍牆經曆過一場大火後又多年沒人修理,被她這麽一用力,居然搖晃了兩下。
盛洪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看了看牆說:“行,大小姐,您可留神,別把您那老腰閃了,這牆我估計踹一腳也就差不多了。”
顧行歌低聲嘟囔了一句,然後看著盛洪料理了那堵牆,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院子。
盛洪說笑是說笑,其實一隻放在褲兜裏的手一直扣著手槍沒鬆開,另一隻手牢牢地扣著顧行歌的手腕,他皺著眉看著這個地方,帶著顧行歌小心翼翼地往裏走。
屋子裏麵除了灰塵之外很整潔,也算寬敞,顧行歌跟在盛洪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幾乎和他並肩。兩個人的腳步輕輕地回蕩開來,顧行歌覺得,自從被宮飛寂大晚上坑到了那個地方之後,自己對舊屋之類的東西有點神經過敏,手心浸出了汗。
這是座兩層的小樓,放在多年之前真的算是豪宅,從進了屋之後,顧行歌就不言語了,她好像努力在回憶著什麽,下一刻,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顧行歌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幾乎沒有猶豫,徑直走上了樓,好像極熟悉似的直接左轉。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個書房一樣的地方,裏麵有高大的書櫃,甚至燈,不過因為沒電,它們早就已經失去了作用。
那些泛黃老舊的書籍完全沒有受到兩人口中的那場大火的影響,微微有些雜亂的攤在櫃子裏和大書桌上,桌子角上甚至有一本書攤開了,書頁間放了一個老花鏡。
就像主人從未離開過。
“嗯……這本是史書,我家也有一本,”盛洪借著微光翻了翻,“這是什麽地方?”
顧行歌沒言語,目光在周圍流連一圈後,然後停在了角落裏的一個冰櫃上。盛洪注意到那冰櫃上封了鎖,他伸手敲了敲:“這個是什麽?”
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除了知道這是個冰櫃之外什麽都不知道,盛洪想了想,從兜裏掏出一根鐵絲,伸進鎖孔裏,以極專業的動作開始鼓搗。片刻後,一聲輕輕的響動,鎖裏的簧片彈開,他收回鐵絲,猶豫了一下,拉開了冰櫃的門。兩個人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那打開的冰櫃——
一股腐朽的惡臭傳出來,顧行歌胃裏立刻有種胃液在上躥下跳的感覺,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偏過頭去:“咳,冰箱斷了多長時間的電了,這麽臭。”
盛洪把剛剛擦墓碑用過了的那塊濕巾拿在手裏,用濕巾隔著,拿出了裏麵的一個小盒子,那個盒子上麵不知道曾經沾過什麽,長了一層黴菌,男人微皺眉頭,弄掉了一部分之後,才露出下麵精致的花紋來。
他忍不住露出個惡心的表情,卻又忍不住湊過去看,半天沒研究出是什麽東西來:“這是什麽玩意?”
盛洪一轉頭,卻發現終於看清他手裏拿的是什麽的顧行歌的臉在手電暗淡的光下顯得陰晴不定,她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盛洪手裏的盒子,半晌,喉嚨好像被什麽堵著似的,極微弱地溢出兩個字,她說:“遺書。”
盛洪瞠目結舌。
“我母親……當年留下的遺書,交代了公司的問題,”顧行歌的笑容逐漸轉為苦澀,可是臉上的神情依舊十分恍惚,“而且是公正過的,這麽多年……我居然都忘了這件事。”
盛洪手上的盒子“啪”地一聲落了地,那不知什麽材質的盒子居然什麽事都沒有,在堅硬的地麵上滾了兩下。隨後,就看著顧行歌的腳步踉蹌了一下,整個人重重地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她覺得自己的腦神經好像被一雙手往兩邊硬生生地拉長了似的,盛洪的聲音越來越遠……
盛洪眼睜睜地看著她突然軟下去,趕緊一把撈住,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瞬間加速了一倍。顧行歌說出“遺書”兩個字的時候,聲音雖然微弱,可眼神卻冷得像個陌生人,然後似乎突然失去了焦距,直直地倒了下去,即使在這裏,盛洪也能看得出這人慘白的臉色。
盛洪猶豫了一下,把摔在地上的盒子拾了起來,用紙巾裹了揣進兜裏,然後俯身抱起顧行歌,順著來時候的路往外走。他一隻穿過顧行歌腿彎的手勾著手電,不大穩定,光在陰森森的房子裏上下閃動,極其詭異。盛洪心裏突然就湧上某種強烈的危機感,他刻意放輕了腳步,整個身體幾乎貼住牆壁行進。
盛洪把人往自己的胸口貼了貼,他能感覺得到顧行歌身上本來就偏低的體溫此刻變得更涼了,手臂毫無知覺地垂著,頭歪在一邊,幾乎聽不到他呼吸的聲音。
盛洪的心越跳越快,嘴唇發幹,勉強壓抑著亂成一鍋粥的心神。他現在不能判斷顧行歌是因為突然想起了什麽,而導致一時的失去意識,還是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突然,盛洪臉色一變,把手電按滅,帶著顧行歌迅速地閃進旁邊的一個房間裏。過了一會兒,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漸漸大了起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盛洪讓顧行歌靠在一邊的牆壁上,站起來,手伸進兜裏,輕輕地拿出袖珍小手槍,手指扣在扳機上。
那人慢慢地接近了,有光從另一邊遠遠地打過來,盛洪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影。這時候,被他放在安全角落裏的顧行歌似乎動了一下,盛洪動作很慢地回過頭,小幅度地衝顧行歌的方向擺擺手,示意她不要亂動。
他這個動作還沒做完,後頸突然一痛,盛洪那一瞬間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隨後眼前徹底黑暗下去,意識裏最後一絲感覺,是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味兒。
顧行歌睜開眼睛,扶著牆壁站了起來,站在門口的人的手電光已經照到了她麵前,照到她蹭了灰的大衣,和最近變得尖削的下巴。那人隨即停了下來,靜靜地站在原地。
來人中等個頭,一身看上去就不便宜的定製西裝,領巾袖扣一樣不缺,那股淡淡的古龍歲味道在這個滿室腐朽的舊屋裏格外明顯。
他就這麽被顧行歌定定地看著,不動,不言聲,隻是站在原地,手裏拿著發著柔和白光的手電筒。
半晌,顧行歌終於轉開了視線,她靠在牆上,低低地笑了起來,然後重新抬起頭來,隔著一段距離打量著唐清遠:“你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