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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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主谋

全城淮城虽相距只有一百五十里,但彼此间隔着横着绵延的山,是以想要观望对方城里的动静,实为不可能。

这天,弄轩登上城楼,依稀见得己方的军营在不远处,再放远,只见得突兀的山。

他微眯着眼睛打了个口哨,划空的声音传来,一个东西便落到他手心。——正是之前那只秃鹰。

他取下秃鹰脚下绑着的物什,展开来,是王箫连写来的信。

当日,王箫连返回京师,自己暂未回京城,静忆在暗处保护他,而离先进京城之类探听消息。而后离带回的消息果如王箫连所料:杨洛之父即户部尚书大人杨迪不仅压制住其余尚书,更越过一品司空大人直接摄政。理由自是王德宗驾崩,太子远征在外,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庙堂之事必须有人来管。而奇怪的是文武百官都没有异议,至少表面如此。于是,户部尚书直接摄政这种历史上几乎没有过的事,就出现王朝王德宗二十年。

而杨迪此刻在杨府后院,兀自发起愁来。知道王箫连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且把军队留给了战场,只带了几个随从,他本来在京城内外就布下眼线,意图诛杀王箫连,都忍痛没有顾忌女儿的苦苦哀求。哪知却突然收到不能杀王箫连的命令。虽然已有在不害其命的情况下对付王箫连势力的方法,自己心里却着实放不下心。

这厢,离颔首:“殿下,如今您的打算是……”

王箫连凝眉,“杨迪这么些年一直在四处笼络政党不错,不过此人在大事上往往缺乏谋略,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是以我和父皇没有打压他,反而,我娶了他女儿,也算是想把他的力量收为己用。当时的计划虽然大胆,却也是我和父皇反复权衡了的。如今,他使出这样一个连环计,高明无比,不得不让人怀疑。”

“难道——”离又问,“跟雕莫山庄有关?”

“不无可能。”王箫连眼里蓦地含了一丝讽意,“要是雕莫山庄倒罢,毕竟是江湖邪派。对付它,有千万种方法。不过,若是——”

静忆、离和千面若见他如此,知道他已有策略,他们尽数跪下:“敬听殿下差遣。”

“除了你们,还有一人应该说站到了我们这边。”王箫连瞳孔微缩,“这里离的轻功最好,因而每次探查的任务就交给你。那日刚到这里你说,发现有一个追踪者。”

“不错,属下没有看错。只是他一下子就隐去动静。属下顷刻追踪数里想探查他的踪迹,却是徒劳了。”

“单论轻功,天下间有这样身手的人,还能有谁?”

离一下睁大眼睛,“烟岸阁的追踪者!而其中翘楚,便是……影风!”

“这个人,我曾派他去过残晔。不过他钱都没拿就不见踪影了。”

“江湖传闻,烟岸阁那些日子出了些变数。但具体为何,好像没有知晓。”

“那些我们倒用不着管了。”王箫连突然起身,大声喊道,“阁下一路跟踪,若是在暗处,还望出来。”

不一会儿,四人果真见着一黑衣男子走出,神色冷峻,没有一丝表情。烟岸阁训练出的高手,大多如此。

“追踪者影风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肯赏脸出来,还真是意外。”王箫连抬眉而道,“你肯出来,证明你想和我们合作。”

影风摇头,“算不上合作。我只在帮一个人做这件事。这件事结束,我和你们再无半点瓜葛。”

王箫连略皱了眉,又道:“那么,赏金呢?上次的赏金,我也正好可以一并给你。”

影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说过我只是在帮一个人。无关赏钱。”

王箫连略有些疑惑地皱眉,而后冷不丁看见了影风手里的物什,心中竟是极为惊疑,少顷后,才不禁向前几步,脸上有了几分了然,“原来……竟是你。你要帮的人是……”

影风没有丝毫神色、死鱼一样的眼里,这才露出了几分温柔。

王箫连嘴边浮上一丝既有嘲讽又无奈的笑,不再纠结刚才的话题,“那么,阁下探听到的消息是……”

影风开始没有保留地说出来。

王箫连听毕,更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们只需要最后的一步,证明。

于是,当日傍晚,离出现在杨府后院。

杨迪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神色有些可怖的男子,有些慌神。虽然这人自己没见过,但想着他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也只有问:“阁下……是新人?”

果然中计。不过也算己方运气不错。毕竟若是他们交接有暗号之类,自己也只能无功而返。离不动声色,道:“提醒你一下,上次的事做得不够漂亮。”

杨迪吓得跪了下来:“可……可是,上次来的人……没有说殿下有微词啊……小的,小的……”

“因为殿下才查探到,王箫连已怀疑到王德宗是被人谋杀。你太大意了!”离顺着他的话说。

“可是……可……可是……放心,请放心,我……”

“你?怕不怕脑袋搬家?”

“我……小的……还望阁下替小人求情啊。小人好不容易做到这些也不容易。现在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我的人,少部分不服我的人,却也不敢说什么了。我……我会做好……恭敬地迎殿下入主中原。小的我……会把一切都办好……请阁下一定求情,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的……”

“行了。”已达到目的,离便也决定离开,“这次就算做是警告。提醒你一句,成大事,一点纰漏都出不得!”

言罢,离便离开。

杨迪看着眼前一晃便消失的人,心里犹疑不定,不过想着自己没有多说什么,也便暂放下了心。

城外,王箫连影风等人静静地听着。王箫连眼里浮着笑,影风的眼里难得有了一丝担忧。

“呵呵,影风兄。果真是他。这个人呐,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呢。”语毕,他便让静忆磨墨,准备着要写给弄轩的书信。

影风却意外地要阻止他:“不可。”

王箫连挑眉,“影风兄这是何意?”

影风眸里的神采淡了些,拿过纸墨,对王箫连写下一番话。

王箫连看了,也轻轻凝眉,又道:“如今,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影风瞪着王箫连。

“我也没想到你用心至此。不过,顾不了那么许多。你以为现在,什么更重要?”

然后,影风看着王箫连的眼里竟有些看着一个可悲之人的神采。

王箫连只有装作视而不见,写给了弄轩那封信。

即弄轩此刻正在读的这封。

他看过没有多想,便做下了决定。

信上言明,杨迪的幕后指使人是靳楼。而他下的决定就是要尽快带出王纱凉。之前他想着王纱凉是真心爱靳楼,便只有暂时忍下心中的不舍。如今,知道靳楼是她杀父仇人,他想着要帮王纱凉,不要让她因嫁与杀父仇人而后悔。

其实,弄轩的轻功比之影风差很大一截,不过他们门里有杜门绝迹“归隐”,有些类似于琅祈用过的、属于关后门下的“百步隐”,可以让自己的呼吸、动静不让别人察觉到。哪怕对方是高手。是以当晚,他便潜去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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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既然……我现在不会隐瞒你。我会把我想的都告诉你。”王纱凉轻轻靠着他,“我,其实也怕。”

靳楼搂紧她,“我知道,作为王朝人,你有你的顾虑。不过你也看到了,王朝已不是以前的王朝了。富贵之人富贵不错,很多地方却是民不聊生。若江山易主,我会让王朝百姓过得更好。”

“我信你。”王纱凉静静道。

他笑,“月儿,不用担心以后会如何。我陪着你的。”

“好了,我知晓了。”王纱凉吐了下舌头,“以前是自己不知足。现在知晓了,我,王纱凉是最幸福的人。”

语毕,她嘴唇微微上/翘,仿佛她喜欢的大红色牡丹缨络宝珠那样鲜红明艳,透着浓烈的花香,因风而肆意蔓延。他忍不住抬起她下巴,轻吻而上。她搂住他的脖颈,熟悉回应。缠绵缱绻,唇齿留香。

夜深,她轻轻拉住起身的他。“小心些。”

他点头,吻过她的额,而后穿衣离开。

王纱凉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快要重新睡着的时候,却又听见了动静。

侧过身,她道:“怎么又回了?”

待睁眼看清来人是谁,她蓦地瞪大眼睛,“你……”

弄轩耸耸肩,扬眉道:“他终于走了啊。”

“你在这儿作甚?”王纱凉无奈瞥了他一眼。

“哟,王后这样说是还关心本王了。”弄轩上前一步,又一脸鄙夷道:“喂,沉幻我看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妻子了吧?算了算了,不说废话,还不跟本王走?”

“我不走。”

“可能你要伤心,不过我觉得提早告诉你还好,靳楼根本在骗你。你说,你是王朝人,他是残晔人,他怎么可能会和你在一起。”

“那是你不清楚罢。不和你说了,我感激你,你快走吧。被发现可不行。”

“你没有趁机让人来抓我,而我是靳楼的对头,可见你并不是完全想让他入主中原的。靳楼这个人为了自己的野心——”

“这些我都知道,休要再说了。”

“可是,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弄轩皱眉道。他本也,只是考虑到不要她被靳楼骗、不要被蒙在鼓里才这样说。

“什么……”王纱凉蓦地抬头。

“杨家指使雕莫山庄的人杀了王德宗,雕莫山庄的邪术你领教过,用过之后让太医都诊断不出来,只得宣称病故。而从廖姜被罢开始,等等一系列这连环伎俩,都是靳楼指使杨迪做的。你——”

沉默半晌,双拳紧了又松,终于,她笑了出来。

“沉幻——”他小心问了一句。

“你先出去吧。”

“沉幻?”

“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跟你离开。”

弄轩放心地退了出去。

王纱凉浑身都开始发抖,好不容易才穿好了衣服,出营帐时见平日的副官也不在,料得是弄轩做的。再一会儿,自己就被一个怀抱抱起,如风般地向前而行。而自己的怀里,是那把始终如初的半月琴。

军营里,韩茹不动声色地看着离开的两人。她本在军营深处洒了荣香,夜晚有生人闯入,这些香的味道会立即变化,灵敏无比。而靳楼,对她、对她在这方面的才学,本是放心。

夜晚,王纱凉一个人住进了弄轩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再也忍不住的她才开始哭泣。

一次次离开,心都被割一刀,直到刚才,无法呼吸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心已完全撕裂。一阵阵慌的感觉,从心口处源源不断传来。

要怎样,来宣泄这一场怎样也得不到的爱恋?

离开。是因为再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守在他身边。

毕竟,是他指使杀了自己的父亲啊。

她闭上眼睛,凭空画着他的眉眼,却又被泪水冲断。不放弃地试了一次又一次,仍是徒劳。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是想着他的笑容呼吸,痛到不能呼吸。

那就是自己爱的男子啊。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得心应手地实施着他的计划。无人可挡。他的胆色,他的计谋。他永远比自己冷静,永远比自己多算一步。心里或有伤痛,他面上亦云淡风轻。自己,似乎从来猜不到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比如在残晔婚宴上多年分别后的首次相遇,她天真地以为他只是顾忌彼此间表面上的叔嫂关系;比如,在行流宫时她设计想离开,哪知自己的计早被他看穿,并加以利用。

比如……

她抱住头不再继续往下想。

好吧,她王纱凉当爱这样的男子。怕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被她爱上。而且,深入骨髓,无法抽、离。

很久以后,她抱着半月琴,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它。

楼,我还是很爱你,亦只爱你。

那么你呢,知道我离去后会如何呢?

你一定会以为我骗了你,你的月儿又一次骗了你。她盗不了军情,怕你杀她,于是假装还爱你,却是让你放松对她的监视,而后趁机逃离。逃回她的国家,然后继续对付你……可是,你也会怀疑,为什么她之前什么军情都不刺探,难道只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那么,为什么她不借机继续待下去,获取更多的情报?难道,她对你还是有一些心软的?你以前就常说,她的心还不够狠呢。

看吧,楼,我现在又在自不量力地窥测你的想法了。

那么,你肯不肯,让我站在与你同样的高度,来对抗你……

王纱凉扯着嘴角笑。

弄轩清早推门时,看见了抱着琴缩在床脚的王纱凉。

“沉幻……”他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大大的眼睛,瞳孔黑过了夜空,也显得里面更空。半分感情也无。

她垂着眼,继续看着怀中的琴。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弦,感受着他苍劲的手也这般抚过这些弦。

她穿的还是他的衣服,大大地垂在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小,更像一个失了魂的娃娃。

一下子,就让他心疼到极致。

他上前一步,却被赶过来的悠女拉住。

“让她冷静一下吧。”她凝眉。王纱凉的心思,同为女子的她猜到几分。只是,她和弄轩已开始也不知道,王纱凉和靳楼之间的爱,那样深。毕竟从前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彼此在残晔的各种争斗。

“没有关系。”她侧过头来,淡淡笑了。如快要凋零的最后一片花瓣,见挣扎无用,顺着风跳出死前的最后一个的舞。

“沉幻——对了,告诉你,碧辞在北陵……过得很好,就是太想你了。”

“谢谢……等一下,你就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吧。华月公主当初的确没死,但无奈在残晔差点惨遭谋杀,只有逃回王朝,更名换姓。之前的谣言纯属残晔为进攻王朝找理由。如今,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华月公主自愿走出,接替太子来此,与王朝百姓共进退。”王纱凉侧过头道,“再等些时候,我精神好些了,我会亲自在城楼上发誓。”

弄轩凝眉望着她。他亦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有时狠心,有时善良,有时那么软弱无助,有时亦坚强得让人心惊,有时比谁都冷漠,有时又充满好奇心想去探寻一切……

“我看你之前那么安心地待在敌营,如今这样,是想为王德宗报仇?”弄轩不禁问。

悠女叹口气白了弄轩一眼。——这个人,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纱凉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接着缓慢地摇了下头,“不算吧。”

“那你……”

“想着他的欺骗,隐瞒,我不是不心痛埋怨。他杀了我父皇,我再怎样也决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也许,你再说点什么,可以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爱我,可是我已明白,在你们所有人心中,最重要的都不仅仅是爱。它,太苍白了,太脆弱了。时间,欲望,会让它变得不堪一击。”

“王后你……”悠女也忍不住开口。

“我是决计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那么就与他为敌,我也会觉得离他很近。”她淡淡地说,眼中仍是不含任何表情的样子。却显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