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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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生人死別

三個時辰過去,靳樓等得焦急。

當關後終於從簾幕裏走出,他等不急上前一步問道:“——如何了?”

“沒事了,你再跟我來一下,我有事對你講。”

靳樓略皺眉,卻也毫不遲疑地跟著關後來到了同樣的院牆。

關後便對他說了淩經嵐的事。

他有片刻的訝異。

她便道:“我看出來,那姑娘所屬於你?”

他點頭。

“我不過是要你答應我,給他們一些時間。”

良久,他又道:“當日知道他還剩不到一年時間的時候,有人也這樣問過我。我的答案不變,我不能讓月兒屬於他。隻是,我知道,會讓他盡可能地陪在月兒身邊。可是,若要月兒知道……”

“她必須要承受。一是她有這個權力,二來,她唯有知道,才不會他對她的期盼。”

靳樓挑眉,似有一絲不解。

“那些傳聞我不是沒有聽說過。她需要救贖,你可懂?”

“是救贖?還是把她更一步推向地獄?”

“你相不相信她,或者,相不相信你自己?”關後看著靳樓道,反問著,眸子裏有他尚不知曉的含義。

“話已至此,我也沒有別的要說。她一會兒也該醒了,你帶她下山吧。這裏,不留外人過夜。哪怕曾經是這裏弟子的經嵐。”關後似有些累了般閉上眼說出這樣一番話。

靳樓第一次眯了眼睛,嘴角輕輕揚起,“素聞關後風姿,今日得見,過不同尋常。”

言罷,他轉身走入內室,看著尚處昏迷中的女子,略皺了眉,眼裏滿是心疼。她為知道他會死而傷心了那麽,若讓她知道,是他用活的希望換了她的生,她又該如何?

關後說……是救贖,我該怎麽做呢……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他輕輕地抱起她,走向殿外,看在了尚在殿中的淩經嵐,輕皺了眉頭。

淩經嵐見他的樣子,料到關後已對他說明了一切,卻也隻道:“我們下山吧。”

靳樓也沒多說甚,點頭便和淩經嵐朝山下走了去。

回京城的路上,他給王紗涼買了厚厚的銀狐麾。

她虛弱地在他懷裏睜開眼,“我——”

一眼迷蒙慢慢消散,她一下子瞪大眼睛:“孩子……”

“是個閨女,我喜歡得緊。”

懷裏人蒼白的臉上泛起絕美的笑意,“這是在哪兒……我們……這是在馬車裏麽?發生何事了……對,對了,我夢到了那些花!”想到這裏,她一下子抓緊靳樓的胳膊,嚇得不輕。

“女兒剛生出來,你便昏了過去,我和淩經嵐便帶你來求關後。關後救了你,不過你還是要好好調養。至於淩經嵐麽……他在馬車外麵。”

“他……”王紗涼說著,就想起身掀開轎簾。

“風大,你現在可受不得涼。”他握住她的手,又道,“一會兒便到行宮了。有甚話……一會兒再說吧。”

王紗涼適才喜悅的眸子又蒙了些灰暗,如窗外蒙塵的花瓣。“我……我亦不知說什麽。我隻是……對了,關後救了我?那……她很厲害吧……大哥的毒,她能不能解?”

“說了,有甚話,你一會兒自己問。”

——有意的回避。

聰明如她自是察覺,“難道……有甚不妥麽?”

“好好歇會兒。”他道,更加用勁兒地擁緊她。

強烈的不安在心裏湧動著,她卻也了解他的脾性苦笑著不再問詢。

進了行宮,靳樓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了床榻上,宮女們聞訊早已備好什物,此刻便一一都送了來。

聞著薑湯的味道,王紗涼皺起了眉頭。

“生薑有活絡關節的作用,請皇後務必服用。”

正說著,另一宮女又呈上清酒,道:“皇後娘娘,女子坐月子期間,清酒,也該適當地小酌一杯。”

看著宮女們排起的長長隊伍,靳樓便道:“行了,把東西放下,都出去吧,皇後需要靜養。”

聽了這話,那些宮女麵上也呈出幾分恐慌,唯唯諾諾地應了之後便退了下去。

靳樓便端起薑湯道:“知道你不喜這味,好歹也喝了吧。”

“藥是苦的……忍忍卻也下去。這個味兒……我是真覺得惡心。”

“你身子太虛,多少喝一點兒?剛我聽老宮女說了,現在需注意的,不亞於懷胎的時候。”

王紗涼接過碗,輕攏了眉,又道:“我喝完,你把大哥叫進來吧。你說,我可以問他……不是?”

“也好。”他點了頭,看著她皺緊眉頭把薑湯喝了下去。——時光,仿佛又倒流回十年前他在皇宮哄她吃藥的日子。

十年。是啊,十年了。背燈和月就花蔭,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他推出門,神色複雜地讓淩經嵐走來。

還是問了——“你要怎麽對她說?”

“什麽也不會說。”淩經嵐道,“我總算明白,這幾個月來,她何以看我的眼神那麽絕望。”

靳樓皺眉不言。

“我何不就告訴她,師父亦治好了我……”

“你認為她會信麽?你瞞不過她。”

“是啊……”淩經嵐笑著搖頭,“就順其自然啊……在死之前,我會先離開……隻是,你會照顧好她麽?”

“自然。”

“說實話……你愛她不錯,可就是愛得太極端了。也許有朝一日,她看通透了,你卻始終不明白。”

靳樓搖頭,“她屬於我的。哪怕違背天意……沒有天意不是?她現在跟我在一起了,還有了孩子。”

“那麽,若王簫連攻了來呢?”

“我答應過,不會殺他。”

“但他那種人……”淩經嵐又握緊了劍,“有時候,你該學會站在她的立場為她思考。你也許不明白,你愛她,說不定放手才對她最好。”

“放手?”他挑眉。

淩經嵐歎口氣,“從前她還可以跑到我麵前哭,今後,你為她多想些便是。”

靳樓側眼,這才深深看了淩經嵐一眼:“我答應你,不會再讓她哭。”

淩經嵐苦笑:“你記得便好。”

說完,他便握劍進到房內。

王紗涼見到他便問:“大哥……”

“好好養著,你啊,這個時候還想得那麽多。”淩經嵐一笑,坐到了床前。

“你那麽久才過來……是不是和他說了甚?你們有什麽事瞞著我?大哥不許騙我。”她瞪圓了眼睛道。

“哪有什麽事兒啊,就是問了幾句。倒是你,吃東西了麽?”

“好像……我的食材和烹飪方法都很麻煩,所以廚子費了些功夫,許是待會兒就送了來吧。大哥,你故意轉了話題吧?”

“我隻是……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如此而已了……”——他也決定撒一次謊了。

“大哥……”她眼中一片澄澈湖,就要滴落了晶瑩。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隻是……不能做到對你的承諾了。”不能否認,她的淚,還是那麽讓人動容。笑話呢,剛才還對靳樓說不要再讓她哭,如今,讓她哭了那麽次的人,卻又是自己了。

王紗涼拚命搖頭,“當日……那個女子對我說了……都是因為我。她說,大哥是因為我……才一定要離開雕莫山莊,才會中了毒……”

“她故意這樣講想亂你心智。我怎麽可能會讓自己在那種地方待一輩子?”

“可是——”王紗涼再忍不住淚眼婆娑,“大哥……涼兒……那麽對你不起。”

須臾後,兩人似都不該說什麽。

生人做死別。——這可是人世間最大的悲涼之一?

她胳膊勾上他的脖頸,抱著他哭泣,“大哥……涼兒不敢說來生……涼兒不配在來生再遇見你這般好的男子。涼兒此生負了你,再償還不了……”

“涼兒,你從來不欠我什麽。別說……我什麽也沒能幫到你,就算做了什麽……你也不需要。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是啊,心甘情願。唯此而已。

這個溫潤如許,當日還會偶爾跟自己爭執卻傻得有趣,永遠會執劍、聽見琴響就會出現在自己麵前的男子,真要這般遠去了……

“死,真的沒什麽。你懷念我時,我便在這裏。你彈琴時,我還會回來。你就想著我的樣子。”

“我看不透……就是看不透。打從娘死的時候開始……我就不願接受。一個人……怎麽能就這麽離開了……”

“涼兒,記得開心。不要怕,現在你也是當娘的人了,你要學會照顧她。你既然說沒娘的孩子辛苦,你忍心自己出事拋下她?”

王紗涼張嘴,卻已然泣不成聲。

“哭好,就吃點東西吧。要知道……現在他也很擔心你,很尷尬……他自是會吃我的醋,卻又想著你……他能做到這份上,已是不易。”

王紗涼擠出幾分笑:“大哥……什麽時候也知道什麽吃醋不吃醋了……”

“我也不是永遠的大老粗吧。”淩經嵐無辜地應了句。

她笑著回應。心裏,卻似針一針針紮著,不停地淌著血。

接下來,在行宮休息的數日,靳樓才帶王紗涼回宮。

“我是迫不及待……想要見見她了……”王紗涼道,在馬車裏立坐立不安的樣子,“很是可惜啊……她出生時,你我竟然都沒有抱過她。”

“母子平安,已是萬幸。”靳樓道,不過心裏到底還是惋惜。

“樓……”王紗涼又轉過頭看他,輕皺的眉頭,如霧又如深潭般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微微抿著的唇,看著看著,複又低下了頭,“那麽久以來……我所用之膳,都是特殊食材做的……有的根本就是藥,你陪我吃了那麽久,我——”

他微惱,“早說過,什麽時候你收起這腔調來,我才高興。怎麽又想起說這些了?”

王紗涼搖搖頭,“先回宮吧。”

“話說回來,女兒的名你想過沒?我這裏有幾個——”

“不如……就叫‘念’。”她抬眼,頗為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靳念麽?”他微微縮了瞳孔,認著地看著她,良久後還是點了頭,“也好。字什麽的……待她及笄時再說吧。”

“及笄……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吧……”

“我們,就一起等著啊。還真是說準了呢,織襲生一男,你生一女,我們這親,可就定下了。”靳樓頗有些落寞地笑著摟住她。

“好——”她低頭回答。

車輪轆轆,向偌大奢華的皇宮駛去。

而宮內,韓茹看著特製木床裏的女嬰,暗暗皺了眉。——這個女嬰兒,該就是以後的天之驕女了,必定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

再回頭,她看見李夙鈴走了進來。

李夙鈴看著她的表情,慢慢跪下來道:“韓姑娘若有什麽做不出手的事,盡管差遣夙鈴。”

韓茹訕笑:“怎麽?你以為我要殺這女嬰?”

“皇後差點死去的事,不也……”

韓茹輕眯了眼,“你倒也聰明。怎樣,我做得不留痕跡吧?隻是一些幻藥,加上一些相似的毒。不過……這孩子麽……”

她回頭又看向了那個孩子,“他走時讓我照顧好孩子,我便不能再讓她現在出事。”

女嬰兒仿佛能聽懂似的,突然醒過來就哭了,韓茹抱起她哄著,“寶寶乖……是不是又尿了?”

她不能忘記,他離開時叮囑自己的表情。——樓。請允許我私下這麽稱呼你。我可不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種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