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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尾峽。
峽穀的出口,堵滿了大車。
大車首尾相接,前後三道,彼此相隔丈餘,在穀口外擺出了一個防禦的陣勢。
峽穀之中,則用土塊、石塊壘砌成一人多高的圍牆。當間隻留下一道縫隙,僅供一人一馬穿行。再往後則是兩百多兵士,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要麽烤著篝火,要麽躲在避風處歇息,卻刀槍在手,顯然是不敢有所懈怠。
峽穀兩側土山的半山腰,多出了一個個土坑。眾多兵士蜷在其中,熟睡的鼾聲在寒風中時斷時續。
破陣營的兄弟們連日行軍,早已是疲憊不堪,既然前方的戰事與己無關,且軍功也沒了指望,幹脆不再多想,那就趁機睡覺吧!
在峽穀西側的土山背後,同樣是蜷縮著一個個身影。
無咎在土坑裏半斜半倚,整個人埋在戰袍裏,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樣。
旁邊的不遠處,祁散人閉目靜坐。其身為隨營的供奉,倒也無須刻意。他身外罩著一層無形的法力,渾然是風寒不侵而與眾不同。
左右兩側的山坡上則是寶鋒、刀旗以及各自手下的兵士,數十人東倒西歪擠在背風處、或是褥子下,相互取暖禦寒。
此時,寒夜漸去,天光欲曉。
寶鋒掀開身上的褥子,一陣灰塵隨風眯眼,他撲打幾下爬了起來,順著山坡到了山頂,待打過尿戰,解了內急,折身返回,大聲喊道:“刀旗,讓兄弟們換更……”
換更也就是換防,七八百兵士輪流看守山頭。不然這般在寒風中挨凍,誰也受不了。而他與幾位兄弟則是陪著無咎與祁散人繼續守在山上,以免意外而應對不及。
刀旗應了一聲,衝著近前的一堆躺臥的人影抬腳踢去。
數十個兵士相繼起身溜下山坡返回帳篷,片刻之後,山下篝火點燃,接著又是數十個兵士抱著刀槍揉著睡眼爬了上來。與此同時,峽穀東側的土山上也是人影晃動。馬戰鐵與呂三在對麵值守,同樣在催促著兄弟們換防。
寶鋒“撲通”坐下,急忙扯起褥子蓋在身上,他臉上胡須上蒙了一層灰塵,像個土人,猶自哆哆嗦嗦啐道:“已然開春雪融,還是如此寒冷。娘哩,凍死個人!”
刀旗擠了過來,嘴裏噴著寒霧:“昨日少典殿下與姬魃殿下合兵一處,想必今日便該攻下始南城。此戰過罷,還是回家守著婆娘孩子安逸,苦點窮點沒啥……”
寶鋒深有感觸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士難免陣前亡。如此征戰十數年,兄弟們也都倦了,雖也想建功立業,奈何富貴難求啊!”
祁散人忽而睜開雙眼,悠悠說道:“富貴由命天注定,心高必然誤君行,回首看破紅塵路,雲開日出見光明。”
這話高深莫測,至少一般人聽不懂!
兄弟倆沒想驚擾祁散人,急忙支起身子便要請教。
而老道卻是無意分說,就地站起轉身走向山頂。好像是光明在即,隻等他登高相迎。
無咎依舊是縮在披風裏,眼皮也不抬一下:“哼!老道故作玄虛,不必理會……”而他才將安慰了一句,猛然睜開了雙眼,接著一抖戰袍長身而起,並順手抓過黑劍,抬腳走向山頂。
寶鋒與刀旗不明所以,也慌忙掀開褥子跟了過去。
山頂之上,寒風撲麵。一抹晨曦若隱若現,而天穹四周依然晦暗朦朧。遠近土山丘陵上的積雪在晨色中泛著片片的慘白,便像是一塊塊的疤痕橫陳在天地間。或也悲愴與淒涼,奈何春色總在風雨後。
“老道,你再說一遍。”
無咎走到祁散人的身旁,無暇他顧,隻將神識竭力投向遠方,三十裏內除了荒涼之外什麽都不曾發現。
祁散人拈著胡須,輕描淡寫道:“本道的修為雖然不比往日,而想要看出百裏之遠卻也不難。”
寶鋒與刀旗出現在山頂之上,各自搓著雙手好奇道:“祁先生、公子,究竟出了何事?”
無咎將黑劍插入土中,接著裹緊戰袍,抱著雙臂,托著下巴,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方才聽到祁散人的傳音,頗感意外。而此情此景,對方絕不會胡言亂語。
“正北方的五十裏外,有數萬兵士奔著這邊而來。由此往東的百裏之外,有十萬人分成幾路正在逼近始南穀。始南城中,姬魃的二十萬大軍猶在巷戰而難以脫身,姬少典徹夜攻城至今勝負未分……”
祁散人話音未落,寶鋒與刀旗同時驚呼了一聲。
其中的寶鋒更是臉色大變,駭然道:“始州國先是以孤城誘敵深入,再派出強兵迂回包抄,隻為前後夾擊,最終全殲我有熊大軍。此戰危矣……”
刀旗也是倒抽著寒氣,難以置信道:“我長途奔襲,本該攻敵不備,如今卻是自投羅網,始州怎會事先得知?”
這兄弟倆乃是老行伍,行軍打仗乃是看家的本事,如今戰局稍有變化,便已察覺其中的凶險。
祁散人衝著兩人哼了一聲,教訓道:“數月之前,王庭興兵的傳聞便已是滿城風雨,而始州既為敵國,又怎能不留意對手的一舉一動。而有熊為了王位之爭,早已失去分寸。機事不密則成害,道理淺顯啊!”
兄弟倆不敢與老道爭執,彼此麵麵相覷。
不過少頃,寶鋒又是失聲驚道:“正北方的數萬敵兵,分明是奔著破陣營而來,隻要堵死虎尾峽,便能合圍我有熊大軍。公子……”他往前兩步,接著說道:“破陣營如何應對,還請公子決斷!”
刀旗則是直跺腳,神色焦急:“我破陣營不過七八百人,如何擋得住數萬敵兵。為今之計,撤退要緊!”
寶鋒兩眼一瞪,叱道:“軍令在前,違者必死!”
刀旗不肯示弱,大聲嚷嚷道:“違反軍令是個死,留下來同樣是個死,既然此戰敗局已定,何不趁著敵兵未至先走一步?”他情不自禁伸手抓向寶鋒,疲憊憔悴而又布滿灰塵與裂口的臉上透著懇切的神色:“大哥,兄弟們有家有小,若是你我死絕了,孤兒寡母誰來照料?”
寶鋒猛地一甩胳膊,便要破口大罵,卻又咬了咬牙,重重歎息一聲。
本想著掙些軍功惠及家人,誰料竟是情形突變。即便暫時逃脫性命又能怎樣,回到家中還是不免一死,說不定還要連坐殃及族人,隻怕到時後悔晚矣!
兩位老兄弟爭執不下,而破陣營的主將卻始終迎風佇立默默無語。
祁散人道出了軍情之後,便袖手旁觀,見兩位老兄弟爭執不下,那位破陣營的主將也好似沒了主張,他不禁搖了搖頭,出聲道:“何去何從,關乎生死存亡。時機稍縱即逝,公孫將軍萬萬遲疑不得啊!”
他雖然口稱將軍,而話語中並無往日的調侃,反倒是臉色凝重,眼光深處還透著一絲隱約的無奈。
無咎猶在衝著遠方眺望,抿著的嘴角以及瘦刮的麵頰如同刀刻。少頃,他慢慢轉而身來,眼光掠過麵前的三人,又低頭忖思片刻,這才低沉道:“寶鋒大哥,命兄弟們堵死峽穀就地固守。”
寶鋒與刀旗皆是一怔,隨即又如釋重負般歎了口氣,各自也不應聲,抱拳晃了晃轉身便走。
祁散人走到麵前,詫異道:“小子!始州國的敵兵足有三萬餘眾,且均為鐵騎快馬,用不了兩個時辰便可抵達此處,你小小的破陣營如何抵擋?八百人命啊,絕非兒戲……”
無咎抬起頭來,眉梢微微聳動:“不用囉嗦,道理我懂!”
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轉而麵向北方舉起右手:“倘若姬魃與姬少典陷入城中而難以自拔,破陣營就地固守的下場隻有一個,死!”其話語中透著寒氣,接著又道:“而一旦始南穀四處要道均被攻破,有熊的三十萬大軍也必將全軍覆沒!”
祁散人看著無咎的背影,沉吟道:“你要以壯烈之舉,力挽狂瀾?”他微微搖頭,語重心長道:“哼,莫說你沒有那個本事,即便有心效忠王庭,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更何況姬魃與姬少典並不想放過你,你又何必是非不分而親手葬送破陣營呢!走吧、走吧,離開這凡俗紛爭,尚有更為廣闊的天地在等著你!”
其言辭懇切,有理有據,且又充滿誘惑,叫人無從辯駁而又為之心動!
不過正如所說,大道理誰都懂。而事到臨頭,抉擇很難。尤其是麵對生死的時候,想要有所決斷且無愧於心更加艱難!
無咎喘了口粗氣,回過頭來:“你老道給我說說,破陣營背上臨陣逃脫的罪名將會怎樣?”他反問一句,擺手又道:“我可以隨你一走了之,這夥老兄弟又該去往何方?且身為主將,豈能拋棄將士獨自逃生?”
其話到此處,嗓門大了起來:“我何嚐不懂是非黑白,又何嚐不知人命的金貴!而如今唯有就地固守,或能守住一條退路。如非不然,豈止死去八百人這麽簡單,而是三十萬……”
祁散人後退半步,兩眼眯縫而神色端詳。他麵前的年輕人,好像突然陌生起來。
而無咎卻是原地踱步,近乎於咆哮:“我要殺姬魃,他死定了!而我卻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去葬送三十萬無辜的性命!我不能失去人性,愧對良心,玷汙父輩的英名!”他猛然一頓,雙眉斜挑:“你老道再敢給我顛倒黑白,便帶著你的仙道有多遠滾多遠!”言罷,其抓起黑劍揚長而去。
祁散人瞠目錯愕,伸手指點,很是憤怒,而不過少頃,又輕甩袍袖,悠悠長舒了口氣。
那個君子彬彬的教書先生不見嘍,如今隻有一個無法無天的蠻橫公子。不,他是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