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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府後院的幾間大屋子,乃是主人家的寢室所在。
月上花窗,燭台明亮,輕紗搖曳,夜色風涼。
胡夫人坐在近窗的妝台前,舉起手中的銅鏡稍稍端詳,旋即丟下,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秀美,又為一家之主,本該養尊處優而悠閑度日,而她的眉宇間卻是帶著淡淡的憂色。
秀兒拿著一件裘絨的披肩到了身後,給夫人輕輕披上,又低頭打量,轉而走到一旁善解人意道:“夫人勿憂,公子不日便將回轉!”
“他整日裏不是尋仙訪道,便是遊山看景,全然沒有居家守業的心思,即便回轉又能如何?唉——”
胡夫人話未說完,又是黯然一歎:“家公、家婆相繼辭世,族中的長輩這才逼他娶了我。而我如今不僅要獨守空房,還要操持家務,這般日子,又叫人如何過得……”
胡夫人名叫沙秋嵐,自從嫁到胡家,很是賢惠而任勞任怨,卻也有著難言的苦衷,於是便在閑暇時分抱怨兩句,無非圖個自我寬慰。
秀兒有心勸解,卻不知如何開口,幹脆撅起嘴巴,陪著唉聲歎息。
便於此時,門外傳來話語聲:“夫人,你收留的那個先生,竟然施展法術封住了公子的洞府,還不讓任何人靠近半步,如此反客為主,真的好沒道理,我不妨帶著幾個莊客將他轟趕出去……”
胡夫人正自煩悶,揚聲道:“但凡修士,皆自命清高,且多有怪癖,胡伯不必理會,隨他也就是了!”
門外沒了動靜。
而不過少頃,便聽胡伯大著嗓門又道:“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胡夫人一把扯下身上的披肩,起而轉身便要發作。女人當家,柔弱不得,否則麻煩不斷,使人一刻都不得閑。而她尚未出聲詢問,便聽一個女子在門外喊叫:“我哥呢……”
小姑來了?
她住在數十裏外的北山堡,緣何夜間返回娘家?
胡夫人愕然,走出門外。
隻見院子裏站著一個女子,二十上下,裹著棉袍,身子有些臃腫,卻拎著一把青鋒寶劍,怒氣衝衝的樣子。她見到胡夫人,拎著長劍拱手喊了聲“嫂子”,火急火燎又道:“我哥人呢……”
來人正是胡玉成的妹子,胡雙成。
胡夫人驚訝道:“你哥外出多日未歸,雙成妹子,你這是……”
胡雙成揮動寶劍,急道:“有人打傷月生,我要我哥替他妹婿報仇,他竟然不在家,哎呀,我親自尋上門去……”
月生,吳月生,胡雙成的夫婿,乃是北山堡的一個家道殷實的書生,不知為何被人打傷,竟要返回娘家搬救兵。
胡夫人急忙緊走幾步,伸手阻攔,又後退一步,示意道:“雙成,你已身懷六甲,豈可舞槍弄棒,萬一動了胎氣,到時候悔之晚矣!”她轉向胡伯,吩咐道:“命灶房送些熱湯飯,再到院外吩咐一聲,小姐留下陪我歇
宿,明日一早再行返回。妹子,冬夜風寒,且進屋取暖,給嫂子說說詳情……”
胡雙成還想分辯,被她嫂子拉進屋子。
……
翌日大早,胡雙成坐著馬車走了。
臨行前,胡夫人叮囑了幾句,意思是不要動怒,也不要莽撞,且待胡玉成回府之後再行主張。而她看著馬車遠去,猶自心神不寧,一個人在門前的大樹下佇立良久,被秀兒催促了好幾回,這才歎息一聲暫且作罷。
據胡雙成說,她的夫婿,也就是吳月生,雖也相貌清秀,卻生性迂腐,總是喜歡與幾個文友吟詩作對,無非附庸風雅之舉,好在家境殷實倒也並無大礙。誰料他近日在郊外遊玩,無意間遭到了嘲諷,便與人爭執起來,結果被痛打了一頓。
他回家之後,又羞又恨,竟遷怒於胡雙成,隻道是家中的婆娘太過於粗魯愚笨的緣故而致使災禍上身,等等。而真正的緣由,動手行凶之人,乃是左近鎮子上的大戶子弟,他根本得罪不起。
胡雙成的爹娘先後辭世,她與她哥先後嫁娶也是無奈之舉。而她自幼習武,是個假漢子,使得刀槍弓箭,卻偏偏拿不起繡花針。她自知理虧,加上六甲在身,便也歸心養性,隻想過個平坦日子。而平白無故遭到了辱罵,她隻想動手打人,又不忍吳月生的可憐,一怒之下回娘家了。本來想要告狀,又怕嫂子笑話,幹脆讓大哥胡玉成出麵報仇,也算是給她增添幾分娘家的威風。
世俗家的兒女,總不免世俗的紛紛擾擾,看似瑣碎無趣,卻又無時不在而無從回避。
不過,胡夫人隻顧著安慰胡雙成,倒是將家中的客人給忘了幹淨。況且那人遍體鱗傷,且性情古怪,不惹麻煩已屬僥幸,誰還記得他呢!
而該來的麻煩,就像這季節的風,不經意間染醉了霜色,卻也凋零了山林,才有察覺的刹那,已是滿眼寒冬的荒涼。
三日後,吳家的馬車又來了,卻不見了胡雙成,而是趕車的老者,乃是吳家的老家人,慌慌張張砸開院門,見到胡夫人便癱倒在地,不顧攙扶也不顧勸慰,斷斷續續道出了一樁禍事。
原來胡雙成回家之後,又被吳月生辱罵。那女子原本性子火爆,再也忍耐不住,惱怒之下,竟是拎著寶劍找人算賬去了。她要去的地方,乃數十裏外的左家村。
據悉,村中有個大富人家的公子,名為左甲,從遠方遊學歸來。正是他在途中遇到了吳月生,便肆意嘲諷,隨即又出手毆打,很是狂橫而不可一世。
而胡雙成連日勞累,再加上馬車顛簸,趕到左家的時候,尚未拔出寶劍尋人理論,便被幾個粗壯的漢子給推搡出門,結果摔倒在地,頓時動了胎氣而下體見紅。
趕車的家人嚇得連忙呼救,左家卻是閉門不理。老家人隻得帶著少夫人匆匆回轉,而尚在半途,腹中的嬰兒提前問世,夭折於道中。所幸胡雙成的身子骨結實,總算保得性命,卻又遭到吳月生的叱責,爭強好勝的女子悲怒交加,終於臥榻不起……
突聞噩耗,胡夫人驚得臉色煞白。
她急忙讓胡鬆駕車,與秀兒跟隨吳家的家人直奔北山堡。當她趕到吳家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恰見吳月生獨自坐在院中把酒淺酌,她二話不說,上前便是一耳光,打得吳公子不知所措。她轉而前往寢室,又命秀兒與胡鬆守在門前,不許吳家的人靠近半步,這才急匆匆衝進屋內。
胡雙成躺在榻上,披頭撒發,臉色蠟黃,雙眼紅腫
,癡傻一般,不成個人樣。忽而見到胡夫人,尚未出聲,淚水橫流,更添幾分悲慘。姑嫂倆抱頭痛哭……
胡夫人在吳家住了兩日,又將吳月生訓斥一通,隨後留下秀兒照看胡雙成,便帶著胡鬆返回南山堡。家裏沒有主人,她也著實分身乏術。
不過,半個月後,胡家真正的主人回來了。
正午時分,一行三人到了山穀的池塘邊。其中一位男子,二十多歲的光景,方臉微黑,眉目有神,麵帶笑容,抬手示意道:“鄙宅簡陋,卻勝在幽靜,董兄與肖兄盡管安心住下,你我三人悠閑論道豈不快哉!”
隨行的壯漢,三十多歲,叫作董禮;中年的書生,叫作肖文達。兩人的服飾打扮像是修仙者,卻修為尋常。
“嗬嗬,胡老弟所言極是!”
“此處位於大山之中,卻又毗鄰南山堡,可謂動靜相宜,真乃難得的一方所在!既然胡老弟盛情相邀,我二人便叨擾幾日!”
“兩位請——”
三人說笑之際,不遠處的院門大開。胡鬆與胡伯迎了出來,抱拳行禮,口稱“公子”,又與兩位客人致意。隨後一個身著絲綿錦袍的女子緩緩邁出門檻,正是胡夫人,卻並無小別重逢的欣喜,反而俏臉生霜。她站在門前,斂衽一禮。
胡玉成根本沒作多想,伸手引薦:“董兄、肖兄,此乃內子秋嵐,還有管家胡伯與門房胡鬆、胡大哥,嗬嗬!”
董禮與肖文達隻是微微頷首,算是回禮,轉而繼續打量著山穀的景色,根本未將三個凡人放在眼裏。
而胡玉成外出月餘,今日返家,心情很是不差,興致勃勃又道:“嵐兒,我的兩位好友,均為法力高強的修仙之士,萬萬慢待不得,且吩咐灶房備下酒宴,為他二人接風洗塵……”
董禮與肖文達聽到酒宴接風,精神一振,彼此相視微笑,忙擺手謙讓而聲稱不必見外。
胡夫人卻是無動於衷,垂首看著台階的青條石,一字一頓道:“你妹子胡雙成,遭人毆打,致使腹中的胎兒夭折,差點丟了性命。而你卻有家不歸,逍遙忘我。莫非,這便是你修仙的境界所在?”她說到此處,抬起頭來,已是雙目含淚,悲傷又道:“我一個弱女子,既要擔負家中老少的吃喝拉撒,又要兼顧農桑稼穡,著實分身乏術而有心無力。還請公子將我休了,亦好安心修道成仙,沙秋嵐在此謝過——”
這女子說到最後,語不成聲。她忍耐多日,總算是借機宣泄出來,卻倍添幾分無助與委屈,退後兩步,躲在院門背後一陣哭泣。
胡玉成頓時僵在原地,臉色變幻,猛然驚醒過來,閃身跑進院子。而他本想安慰秋嵐,卻又愧又急,很是慌亂無措,轉身到了門外,將胡伯與胡鬆招致麵前詢問。不過片刻,他一跺腳,怒道:“妹婿無能,左家可惡!兩位道友,隨我前去尋個公道——”
他怒聲未落,人已施展禦風術疾馳而去。董、肖二人也好像是義憤填膺,緊隨其後。
轉眼之間,三道人影出了山穀。
胡伯抬眼遠眺,感慨道:“偌大的家業,不能沒個男人啊!”
胡鬆則是啐了口,摩拳擦掌道:“公子與兩位仙長均為高人,此番定要讓左家吃個苦頭!”
胡夫人倚門而立,雙頰淚痕猶在。她看著遠去的背影,暗暗歎息。
不求公道,隻求玉成他從此安心過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