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李林甫厲聲笑道:“某隻知忠心於聖人,有何大業可談。再說了,汝方才神色瞬息萬變,心中可是對某之處境多有質疑?想著該如吉溫那廝一般改換門庭!”
“相國言重了!”封常清艱難地跪拜在地,高聲申辯:“在下數年不見相國,今日驟見,見相國身有微恙,不免痛心疾首、心神動蕩。楊國忠,蜀中浪蕩子也,無才無德,不過憑椒房之貴方平地青雲,如何能與相國相比?高節帥與在下忠於相國之心,日月可鑒、天地可表,決不曾有絲毫動搖。”
李林甫沉默了半天,才幽幽說道:“封副使,起來吧。高仙芝與君之為人,某還是信得過的。”
李仁之在祖父的示意下,上前攙扶起腿腳不便的封常清。
“封副使,某知你素來是個有心人。千裏迢迢來到長安前,你必然有過一番思量。那麽,你可曾想過,聖人為何要打破成法,欲封邊將為王?”
“嗯……”封常清略一思索,謹慎地回道:“依某之淺見,聖人自登基以來,素懷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聖人之文治武功,可謂上追三代、下勝強漢。然放眼天下,仍有些許跳梁小醜,不服王化。西南吐蕃盤踞高原,為邊疆大患;極西之地的大食兵強馬壯,屢生東侵之心;漠北回紇雖然恭謹,卻終究非我族類,不得不防;東北渤海國倒是恭順,奈何契丹、奚等部族卻桀驁不馴,時常起兵反叛。故而聖人欲用王爵名.器,激勵邊疆將士用命,以平定天下。”
“哈哈!”李林甫放聲大笑,讓封常清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
“封副使洋洋灑灑一席話,說的入情入理,估計聖人聽之,也會喜笑顏開,並命中書舍人和翰林學士將之列入封王詔書之中。”李林甫冷笑道。
“在下惶恐,還請相國明示。”進入李林甫的外書房後,封常清第一次感到後背上全是冷汗。
“汝自以為看透了聖人之心,然你可知,聖人最初隻欲封賞一人為王。”李林甫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說道:“若非東宮和楊國忠出手阻止,某也順勢反對,此事早已木已成舟。後有人將消息傳遍天下,令邊將紛紛動心,聖人不得已,才開始細思權衡封王之事。”
“安祿山!?”封常清脫口而出。
“封副使果然心思機敏!依聖人初心,本欲獨封安祿山為東平郡王。”李林甫點了點頭:“汝可知,聖人為何隻欲單封安祿山一人?”
“因為他是孤臣!”封常清迅速理清了思路:“安祿山是胡人,無入政事堂之可能,故而不必討好百官,唯聖人之命是從,此其一也;安祿山畏懼相國,卻並未依附相國,更兼他對東宮甚是輕視,與楊國忠勢同水火,可謂與中樞毫無瓜葛,此其二也;安祿山擅於溜須拍馬,奉迎聖人與貴妃,此其三也。”
“確實如此!因為安祿山眼裏隻有聖人,所以才被陛下如此寵溺。”李林甫瞟了眼封常清,慨然歎道:“若非汝身子骨不便,當不在安祿山之下。”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挑三揀四?”被李林甫說到痛處,封常清卻並未覺得尷尬,他拱手問道:“相國,既然聖人已不再打算單封安祿山,那高節帥勝算幾何?”
“封副使覺得呢?”李林甫反問道。
“若攻伐吐蕃之策進展順利,當有六七成把握。”封常清終於將話題轉回到此行的目的上。
“六七成?”李林甫冷哼了一聲:“據某所知,聖人有意封東平、西平、南平、北平四大郡王。東平自然是安祿山的,西平應當歸於力克石堡的哥舒翰。其餘北平、南平,你認為會花落誰家?”
“邊將封王,牽連全局,東宮自然會出手,北平恐怕會落在北庭王正見身上。至於南平,或許能歸安西所有?”封常清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封副使,南詔國力孱弱,向來俯首聽命,劍南本來風平浪靜,卻忽而戰事連連,難道你就不覺得其中有蹊蹺嗎?”
“劍南?”封常清皺眉沉思:“鮮於向並非將才,如何能夠封王?至於崔圓,雖出身名門世家,資曆卻甚是淺薄……”
李林甫盯著苦思冥想的封常清,冷笑連連。
“難道?”封常清腦中靈光閃現,大驚失色:“相國,難道他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根本不準備留一絲回旋餘地嗎?”
“餘地?朝堂爭奪不死不休,何曾有餘地可言?”李林甫對朝中局勢的把握,絕非遠處邊疆的封常清可比:“他更厭惡的是安祿山,但封王之肇始,本就是因安祿山而起,聖人絕不會更改東平郡王的人選。因此,他才開始在南平郡王上作文章,不惜攪動風雲,以博取王位。如此歹毒的計謀,當出自吉溫此僚之手。”
“如此說來,安西軍竟要一無所得?”封常清有點焦躁。
“封副使莫急,事在人為。”李林甫陰仄仄地笑道:“封王之事,聖人尚在猶疑。更妙的是,今年九月,立功心切的安祿山為早日封王,出兵六萬北上征討契丹,卻被契丹和奚聯手夾擊,慘敗而歸。聖人一時也不好封安祿山為王,反而為吾爭取了不少時日。隻要詔書未出,一切就仍會有變數。”
“在下謹聽相國教誨。”封常清相信李林甫心中早有定計。
“依某對聖人的認知,除了東平郡王,其餘三王的人選,聖人皆不會特別在意具體人選,而會更重平衡。因此,安西軍攻伐吐蕃的方略,某自會在合適之時奏告聖人,以增添勝算。但更關鍵的,卻是要想好如何攻訐其他人,某從不信世上有完人……”李林甫蒼老的雙眸閃耀著雄鷹狩獵時的狠厲光芒。
封常清望著如猛獸般的老人,猶豫了片刻,稽首施禮道:“一切謹聽相國吩咐。”
李林甫想了想,如夜梟般笑道:“某此次確實需要借用一下安西都護府的人手……”
“稟告封副使,左銀台門到了!”車外安西牙兵的喊聲打斷了封常清的思緒,他披好裘衣,在牙兵的攙扶下,走下馬車,來到高深幽遠的門洞前。
左銀台門是大明宮的東宮門,也是距離禁苑梨園最近的宮門。說是最近,其實此門距離梨園所在的太液池東畔依然有千餘步遠。
宮禁重地,自然是不能騎馬乘車的,更不可能有閑雜人等相隨。封常清隻好竭力邁著碎步,獨自緩緩向門洞走去。
守門的禁軍士卒望著一腳深一腳淺的封常清,竊笑不已。從小受慣世人白眼的封常清自然不會將風言冷語放在心上,可同行而來的安西牙兵見之,卻十分惱怒。隻是他們不敢在大明宮前造次,隻好咬牙切齒地盯著禁軍士卒,恨不得用目光將他們殺死。
馬鳴蕭蕭、足音沙沙。艱難前行的封常清正欲回頭,卻忽然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右臂。
“封副使可是受邀出席梨園之宴?”少年郎君的聲音在封常清耳畔響起。
“霨郎君何以得知?”封常清有些驚愕。
前日,封常清在安西進奏院接到小黃門傳來的口諭,說聖人和貴妃娘子定於臘月二十六日正午,於禁苑梨園宴請群臣,特命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參加。
當時封常清特意打點了小黃門,問過都有何人出席。據小黃門講,請的是中樞重臣、各地朝集使中官職高者和楊家諸人。故而,封常清見突然出現在左銀台門的王霨竟然知道梨園之宴,不免有些詫異。
“請亮魚符!”守門的禁軍士卒舉起長矛,高聲喝道。
封常清掏出魚符,遞了過去。士卒對照門籍,勘合無誤後,仔細搜了搜封常清的身,才放他過去。
“小郎君,你護送阿郎至此,可以回去了。大明宮可不是能夠隨便進出的。”守門衛兵以為王霨是封常清的隨從,笑著調侃道。
“在下雖沒有魚符,卻有通行令牌一枚,還請查驗!”王霨從懷中掏出金燦燦的令牌,交給衛兵。
“令牌?”衛兵狐疑地接了過去,瞧了一眼,瞠目結舌道:“貴妃娘子親賜的令牌?!”
其餘士卒連忙對照門籍看了會兒,高聲喊道:“確有此事!今日卯時,高大將軍令人送來的門籍中,有正七品朝請郎王霨一人,年十二,持貴妃令牌入宮禁。”
在眾衛兵驚愕的目光中,王霨淡定地接受了搜身,然後施施然進入門洞中。
“讓封副使久等了!”王霨對封常清拱手施禮:“副使來的好早!”
“霨郎君來得也好早啊!”封常清邊走邊聊道:“聽聞霨郎君近日在西市開了家火鍋店,可惜某這幾日異常忙碌,無暇前去捧場,還請霨郎君勿怪。”
“封副使太客氣了!”王霨笑道:“封副使作為元日大朝會的朝集使,政務繁忙,自然沒有時間去西市閑逛。”
“聽說高翁、廣平王、建寧王都親去火鍋店捧場,霨郎君折騰得動靜可不小啊!”封常清意味深長地問道。
“比起王少卿召集來的混混和衙役,在下弄出的動靜實在不算大。”王霨微笑著反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