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待相國肺寒稍解,吾自會再登門。”王霨終於在李林甫麵前找回淡定從容之感:“雪蓮之名,磧西人人皆知,吾方才所言是真是假,相國召高節帥一問便知。隻是天山巍巍、山風如刀,安西的封副使即便有心,一時半刻恐也尋覓不到雪蓮。”
“不送。”李林甫看似泰然,卻忍不住多瞄了藥丸幾眼。
李林甫明知王正見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可魚餌實在太過誘人。為權勢計、為子孫計,他必須多活幾年,能親眼看到盛王登基最好,實在不行,也要力保李琦入主東宮。因此,待王霨的腳步聲消失後,李林甫立即召李仁之進來,讓他拿一枚藥丸找醫師鑒定。
“還有什麽事嗎?”李林甫見孫子麵色遲疑,有些不耐煩。
“方才王霨又邀衛伯玉相送,兩人竊竊私語不止,孫兒有些擔心。”李仁之對王霨敵意深深。
“時刻警惕,甚好。吾已知之,你下去吧。”李林甫揮手讓孫子離開後,自言自語道:“某得盡快約高仙芝聊聊。”
光影流轉、日上中天。
東宮之內,李靜忠如陰影中的蛇,悄無聲息來到李亨身邊:“殿下,虢國夫人派人回話,建寧郡王的婚事已敲定,聖人並無異議。”
“並無異議。”李亨冷哼一聲,將手中的玻璃杯放下:“看來父皇打定主意要留王正見在長安任職,否則他怎會同意讓倓兒與邊將之女聯姻。王正見近日在忙什麽?”
“回殿下,入京後,王正見先親自送貢禮到華清宮,又令珪郎君將數朵雪蓮呈交殿下,之後陸續拜會了張均、張垍、高仙芝、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順等。”李靜忠對王正見的行蹤一清二楚:“珪郎君送雪蓮時悄悄告訴某,王正見有要事與殿下相商,但不知殿下是否方便。”
“他可去找李相、陳相或楊國忠?”李亨對會麵之邀不置可否。
“據守衛李相府邸的龍武軍報,今日上午,王霨應李仁之之邀登門拜訪,逗留不到兩刻鍾就離開,臨走時與安西別將衛伯玉相談甚歡。”李靜忠得到的情報極其詳細。自從龍武軍負責保衛朝堂重臣的安危後,東宮對京城眾臣的行蹤掌握得愈發清晰。
“養不熟!”李亨麵色鐵青:“你轉告王正見,某不便見他,還是讓珪郎君帶話比較穩妥。若他擔心王珪辦事不牢,就親自見見李先生。”
“諾!”李靜忠領命後笑道:“殿下,建寧郡王從西郊回來後心緒甚佳,想來對王正見之女頗為滿意。”
“真是個癡兒,為了個求婚借口,非要跑去看一眼。與大局相比,娶誰又有什麽重要?倓兒看似英武灑脫,卻邁不過心障,不似俶兒行事決絕。”李亨隨口點評道。
“殿下,厚賄楊玉瑤為建寧郡王訂婚,本就是為了試探。既然已探明陛下的心意,殿下當斷則斷,決不能猶豫。”李靜忠不敢接李亨的話茬,急忙變換話題。
“用飛鴿傳令裴誠,放手去做!”李亨殺意如霜:“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得兼乎?可!”
東宮之中殺意衝天,北庭進奏院內同仇敵愾。
李晟盯著多年未見的北庭都護王正見,遲疑道:“不知都護邀某前來有何吩咐?”
當年在王忠嗣麾下擔任牙兵時,李晟見過王正見數次,知道他和大帥乃刎頸之交。
“四郎請坐,某想詳細聽聽族兄如何被人毒殺的。”王正見毫不遮掩自己的用意。
“都護從何得知……”李晟正思忖是哪位袍澤將大帥死因告知王正見,卻聽他長歎道:“你不必猜是誰告訴我的,你隻需知道,這世上並非隻有你一個人牽掛他。此刻,族兄的後人皆在庭州,汝等盡可放心。”
“韞秀小娘子和元判官有都護照顧,大帥泉下有知,必然安心。”李晟忽有得遇知己之感。
“族兄死時,我正遠征石國,無暇東顧。三年來,我先後派了數波人手潛入漢東郡,卻一無所獲,深以為憾。而今得知你已探明毒物來源,不妨讓某一起參詳。天理昭昭,有仇必報!”
“天理昭昭,有仇必報!”在漆黑如墨的夜路中孤獨探索許久的李晟終於找到同行者……
哀聲陣陣、梨花帶雨。
華清宮禦苑的暮色中,楊玉環盯著小小的塋塚,淚水潸然。李隆基也唉聲歎氣、愁眉不展。
見聖人和貴妃娘子愁腸百結,高力士小心翼翼,凝神靜氣,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擔驚受怕。唯有虢國夫人楊玉瑤依然花枝招展、嬉笑自若。
“小點聲,別惹貴妃不快!”楊國忠扯了扯楊玉瑤繡著金線的衣袖,低低提醒道。
“把爪子拿開,幫你那麽大忙,一聲謝不說,竟然還敢嗬斥我!”楊玉瑤素麵朝天,渾不將位高權重的楊國忠放在眼裏。
“多謝三姐!有勞三姐!”楊國忠見楊玉瑤動怒,忙換了副嘴臉,低聲下氣討好道:“若非三姐,某怎能給東宮下絆子。”
“可惜,聖心不在太子,卻也不在壽王。我看你要白忙碌了。”楊玉瑤雖無幾分政治頭腦,但枕邊話聽多了,還是能猜出幾絲跡象。
“三姐,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若太子登基,以他的性子,咱們肯定沒好果子吃。”楊國忠有點發愁。
“聖人龍體康健,無論誰當太子,都得再等等。”楊玉瑤扭著腰身走到楊玉環身邊,抱著妹妹安慰個不停。楊玉環則可憐兮兮地依偎在姐姐懷中,委屈得像失去孩子的母親。
“看來聖人的身子骨還不錯,那某就可從容應對。有貴妃娘子和玉瑤在,吾必可繼任右相,權傾天下!”楊國忠忽又洋洋得意,他不僅不以依靠裙帶關係為恥,反以之為榮。
半年前,盛王李琦和壽王李瑁在李林甫和楊國忠的運作下,分赴幽州和劍南坐鎮。
安祿山平定契丹後,在奏章中大肆褒揚盛王。待李琦回京,聖人令其執掌獻俘、太廟告捷等慶典,令天下側目;而當壽王攜劍南軍大勝南詔的捷報歸京時,聖人隻不鹹不淡地批了句:“朕知矣。”就沒了下文。
在楊國忠力爭下,聖人同意讓劍南軍在冬至大朝會時進行獻俘,卻並未給李瑁安排任何差遣。
楊國忠見力推壽王無果,憂心不已。適逢虢國夫人在床上向楊國忠炫耀,說為了建寧王的婚事,太子都得給她送禮。楊國忠就找跟隨安祿山一同進京的河東節度副使吉溫商議,而吉溫給楊國忠的建議則是:“借機試探聖人心意,先戮力同心扳倒太子,再爭新儲君。”
而楊玉瑤果然不負所望,暗約聖人湯池密會,在溫泉碧波中用玉體將聖人迷得忘乎所以,不僅探問出不少秘密,還順勢中傷太子。
“李林甫要對付東宮,吾亦不希望太子登基,看來冬至大朝會上得聯手李相,壓製太子。隻是李林甫病了許久,怎麽還遲遲不死?我若封郡王、拜右相,自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單憑一己之力,就可改弦更張,何需他人幫扶。”楊國忠思緒越飄越遠,以致於他根本沒發現,貴妃娘子埋在楊玉瑤懷中的臉龐上,寒霜正越積越深……
楊國忠更不清楚的是,前些日子他剛找吉溫商議過如何揣摩聖心、對付太子,吉溫轉身就將全部謀劃統統告訴安祿山。
“有勞九郎!長安越亂越好,如此某才能渾水摸魚。”安祿山圓滾滾的大肚子如肉山亂顫:“誰當太子,我都不在乎,隻要不讓某離開幽州就行。”
“殿下若欲高枕無憂,安然度過冬至大朝會,需左右開弓。”吉溫有意賣弄:“既要賄賂虢國夫人,讓慶宗郎君尚主,以固聖寵、安朝堂之心;又須在幽州早作布置,以備萬一。”
“此計甚妙,可楊國忠與吾關係不睦……”安祿山有點擔心。
“殿下勿憂,虢國夫人一介女流,眼裏隻有錢。殿下但須備足金銀幣,何愁尚主之事不成?”
“好!此事就交給九郎去辦,不必吝嗇錢財。”安祿山側頭向嚴莊交待道:“吉副使的所有花費,都可在進奏院賬上支取,不可耽誤。”
待吉溫走後,嚴莊幽幽道:“節帥,讓慶宗郎君尚主自然是步好棋,不過交給吉溫去辦,恐靡費甚多。”
“哈哈!”安祿山仰天大笑:“吉溫貪財弄權,意欲借機中飽私囊,吾豈不知。但其熟知長安朝堂掌故,機謀千變、巧智百出,乃得力鷹犬。耗費些許錢財而驅使之,不吃虧。先生放心,吉溫雖佳,非吾友也!天下可令某坦誠相見者,唯先生與高掌書記耳!”
“多謝節帥!”安祿山的知遇之恩令嚴莊喜不自勝:“說起錢財,王正見之子王霨的素葉居稱得上日進鬥金。但令人擔憂的是,王正見父子的一舉一動皆隱隱有針對節帥之意。吾已查明,同羅部一事背後有王氏父子的影子,深入靈州阻撓阿布思叛逃的正是北庭別將馬璘和其妻同羅蒲麗。用濫竽充數的猛油火敷衍節帥,王正見的敵意顯而易見。至於上奏聖人恢複邊將入相,王正見可謂圖窮匕見。”
“哼,宵小竟敢壞我大事!”安祿山怒拍案幾:“曳落河的勇士抵達北庭了嗎?”
“三日前已潛入庭州。”
“告訴兒郎們,能否得到猛油火尚在其次,關鍵是要大鬧庭州,替某出口氣。”安祿山睚眥必報。
“節帥,某深信曳落河必可攪亂庭州。可這幾日吾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意欲讓我們出手?”
“難道不是程千裏?”安祿山愕然。
“王正見可恨,但其並非戀棧之人。他既首倡邊將入相,自然要做足姿態。而遍觀北庭、安西、河中,程千裏實乃最佳接替人選。既然如此,程千裏何必多此一舉?”嚴莊疑慮重重。
“據高尚言,與他接洽之人持有蓋程千裏私章的信函,上麵的字跡也確認無誤。”
“節帥,印章、筆跡均可作假,不足為憑。”
“你們這些讀書人,實在太狡猾!”安祿山笑罵道:“以汝之見,當如何是好?”
“節帥,邀曳落河去庭州之人無論是誰,其目的均為借刀殺人。猛油火的配方和羞辱王正見誠然重要,但我們必須弄清究竟是何人藏在幕後,否則很可能栽跟頭。故請節帥下令,讓曳落河暗中戒備、見機行事,以免陷入危局。某也細觀長安朝局,盡快找出指使之人。”
“善!”安祿山大笑:“有先生在,某無憂矣。”
因此,站在雪衣娘墳塋前的楊國忠並不清楚,虢國夫人暗中收吉溫數萬貫金銀幣後,笑語盈盈替安祿山張羅好長子尚主之事……
雪霽蒼山遠,日暖南市喧。
庭州南市,穆台阿如一名老練的商人,在熟悉而陌生的集市閑逛。他時不時進入粟特人或大食人開的商肆,以討價還價為掩護,用波斯語暗中交換情報。
三年來,他雖仍日日馳馬揮刀,卻再無上戰場的機會。而他為收斂殺氣,每日都會抽點時間與木鹿城中的商人廝混在一起,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竭力使自己與他們站在一起而不突兀。
穆台阿鍾情木鹿集市,不僅僅是為了磨掉身上的武士氣息,更是為了近距離監視素葉居和如意居。烏滸商肆既然通過商隊在庭州、長安埋下不少暗樁、眼線,那麽穆台阿有理由相信,木鹿城中的大唐商號絕不單純。隻是烏滸商肆明察暗訪許久,卻並未發現他們如何傳遞情報。
更重要的是,怛羅斯之戰後,從哈裏發阿拔斯到總督艾布•穆斯裏姆都認識到大唐國力強盛,決不能兩線作戰,故嚴令不得刁難、勒索大唐商人,使烏滸商肆礙手礙腳。
素葉居和如意居也甚是乖覺,深知大唐與黑衣大食如奪食之虎狼,未來必有紛爭,故他們在木鹿城中的分號存貨稀少、夥計寥寥,似乎開分店隻是為商隊提供落腳之處。而當河中軍越過烏滸水侵犯呼羅珊時,兩店當即關門大吉,抽身就走,毫不猶豫。
艾布•穆斯裏姆雖深恨呼羅珊軍遭河中軍戲弄,但他明白此刻還不能與大唐翻臉,於是強壓心中怒火,派人通知素葉居和如意居的掌櫃,絕不會因邊境摩擦遷怒大唐商人。
兩店重新開張後不久,如意居竟派人持北庭副總督的親筆信主動聯絡烏滸商肆,密議如何擾亂北庭。穆台阿啟用潛伏在長安和庭州的眼線,反複推演大唐朝局的變化,確信北庭有隙可乘,才決意東進。
穆台阿敢孤身冒險,深入虎狼之地,除了藝高人膽大,更因為他經數次接觸和反複琢磨發現,北庭軍行事帶有深深的王正見印記,那就是重規矩、講道理,不憑空誣陷人。隻要你不觸犯法紀,即便他們有所懷疑,也不胡亂抓人,更不會允許其他勢力在庭州胡作非為。因此,雖然早知南市中暗探密布,穆台阿依然放心大膽地在其間閑逛,畢竟逛集市並不違法大唐律法。
“突騎施商隊、回紇商隊、白衣大食商隊!”匯集的信息越多,穆台阿越吃驚,因為他發現,北庭副總督鬧出的動靜很大,所邀請的幫手絕不僅僅是呼羅珊軍一家。
“程副總督究竟想幹什麽?”滿腹疑雲的穆台阿遙望北方的內城,恨不得插翅飛進去。但他依然清晰記得庭州內城的防守是如何嚴密,想了想還是決定放棄。
“此行凶險,得小心應對,決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穆台阿瞄了眼在陽光下招搖的如意居酒幌,戰意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