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不想心愛的外孫被拖延婚期,已致仕的簡平愉盡管身體硬朗老當益壯,接到密旨後,也隻好“臥榻不起”了。
這位老相爺發妻早逝,續弦溫老夫人也在十幾年前病故,之後就沒再娶。
如今身邊雖有幾個姨娘侍奉,但逢著大事,還得庶長子簡離憂主持大局。
簡離憂派了心腹老仆星夜飛馳至帝都,泣告晉國長公主夫婦:“老太爺這回病得突然,遠遠近近的名醫都請過了,慢說妙手回春,卻連藥都不肯開!大老爺急得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前些日子方聽人說了個法子,道是這樣的情形,莫如叫晚輩子孫即刻成親,喜氣衝了病氣去,自然就能好了。”
偏偏,“大老爺膝下雖然子嗣豐茂,可不是已經成了家,就是還沒到年紀!這衝喜的事兒,又不能叫旁支子弟替代,隻能遣老奴前來,請長公主殿下與二老爺為兩位公子早迎佳婦了!”
晉國長公主自是心領神會,但她還沒開口,簡離曠就道:“夷猶婚期需要重議,阿虛是幼子,不可逾越兄長。橫豎是給爹衝喜,倒不如讓三弟續弦。畢竟自從三弟妹難產去後,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連侍妾都沒納一房,瞧著實在冷清!”
“你要給三弟續弦?”長公主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森冷之極,話聲也仿佛從齒縫裏一點點擠出來的,“你打算給三弟說誰家女?八字都沒一撇——大哥為人最穩妥不過,連他都擔心到寢食難安的地步,爹的情形可想而知!你居然放著阿虛跟宜笑這現成的一對不理會,打算慢條斯理去給三弟尋覓良婦!有你這樣做兒子的?!”
簡離曠被她嗬斥得顏麵無光,心中鬱憤幾欲爆發,深呼吸數次才按捺住,僵硬道:“是我思慮不周。”
“糊塗東西!”晉國長公主嗤笑了一聲,也不去理他,隻換了和顏悅色,對堂下縮頭縮腦恨不得鑽到磚縫裏去的老仆道,“為人子孫,哪能坐視親長受苦?你且放心,本宮明日親自去跟韋王妃商量此事,必叫爹他老人家平平安安!”
韋夢盈正擔心好好的女婿飛走了呢,長公主親自登門說婚期照常,她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有意見?
至於輿論,百善孝為先,在“盼祖父早日康複”的旗號下,誰也不能說簡虛白越過胞兄成親不對,反倒要稱讚他的孝順懂事。
這麽著,九月十五這日,宋宜笑如期出閣。
婚禮在傍晚,為了保證今日的體力,她到快晌午才被叫起——由於充足的睡眠,坐到妝台前攬鏡自照,但見粉嫩的肌膚白裏透紅,晶瑩滋潤,帶露桃花似的,襯著明眸皓齒,如畫眉眼,當真是玉軟花柔、麗質天成。
專門請來給她梳妝的婦人一照麵就誇:“這樣的新人,還用得著打扮麽?開了臉直接走出去,就是傾國傾城了!”
今兒這樣的大日子,韋夢盈自要在場把關,聞言笑道:“好日子裏誰不想錦上添花呢?可就指望你這雙巧手,讓我兒光光彩彩的出門了!”
“小姐這會就夠光彩的了。”那婦人笑道,“也不知道誰家公子這樣好福氣?”
左右自然告訴她,新郎乃是燕國公——那婦人其實早就知道了,故意一問,圖的就是這會好說一句,“啊喲!那可真是絕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好話人人愛聽,韋夢盈對她這小手段一清二楚,但趕著心情好,就叫人取了一對金稞子裝在荷包裏給她:“借你吉言,你也沾沾喜氣吧!”
婦人笑眯眯的謝了賞,請人取水來淨了手,這才打開脂粉等物,開始給宋宜笑打扮——中間韋夢盈也提出種種建議,這麽邊商量邊動手,不時還返個工。
宋宜笑跟人偶似的,前前後後被擺弄了兩個時辰,才聽見一聲:“好了!”
她如蒙大赦的鬆口氣,立刻被韋夢盈推著胳膊催促:“你自己瞧瞧,若不滿意,趁有時間馬上改!”
宋宜笑聞言看向鏡中——芙蓉麵、桃花腮,修眉聯娟,杏眼盈波,櫻桃似的一點朱唇,水光潤澤,嬌豔欲滴,正應了韋夢盈那句“錦上添花”的要求,說不盡的淑質豔光、顏豐色茂。
……自然是沒意見的。
“那就更衣吧!”韋夢盈點頭。
花釵翟衣被小心翼翼捧上來——簡虛白領國公爵,身份尊貴,妻以夫榮,宋宜笑可冠花釵九樹,兩博鬢,九鈿,服用翟衣,繡翟九重,黼領玉帶,整套裝束華貴而不失莊嚴。
穿戴畢,韋夢盈吩咐:“舉手,轉一圈我看。”
宋宜笑依言而為,停步後,看到母親眼中毫不掩飾的讚歎:“儀態萬千,便是如此!”
“娘!”她嬌嗔。
“害羞什麽?”韋夢盈微笑,“做新婦都不美,平常還怎麽見人?”
“王妃娘娘說的是,小姐就不要謙遜了。”眾人都附和,“小姐這會可不正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
笑看眾人打趣、恭維了一番宋宜笑,韋夢盈心中計算時間,就暗示她們退下:“我單獨叮囑笑笑幾句!”
等房裏就剩母女兩個,韋夢盈示意女兒到自己身邊來,親手給她理了理衣襟裙裾,凝視著她青春韶華的臉龐片刻,眼中就有了濕意:“一晃六年過去,我兒竟就要嫁人了!”
無論她這會是否真心,這麽一句,卻叫宋宜笑立刻落下淚來:是啊,要嫁人了——前世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出閣。
不是憧憬美好的姻緣,也不是愛慕哪家少年,隻圖脫離宋家,脫離那些人!
可最終也沒能如願,反而帶著滿腔悲憤,在千夫所指中,生生溺斃。
這一世,未到及笄,卻已穿上嫁衣。
縱然她的夫婿親口說過並不愛慕她,然而相比前世,已是花團錦簇。
“我好舍不得娘!”前世的淒楚絕望、被溺斃時窒息的痛楚還記憶猶新,此生將為人婦的惶恐與冀望又浮上心頭,宋宜笑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壓住洶湧的情緒,說著此刻該說的話,“真的真的舍不得!”
“娘也舍不得你。”韋夢盈不知女兒真實心情,看她淚落如雨的模樣,隻道全是眷戀自己,既喜悅又放心,邊拿帕子給她擦淚,邊嗔道,“才上好的妝,怎麽能哭?待會又要叫人給你補了……好在你就嫁在帝都,也不跟婆婆住,往後,常回來看看娘,啊?”
宋宜笑嗚咽著點頭。
“記得你小時候,才一點點大……”韋夢盈摟著她,語氣溫柔的回憶往事——隻是她認為的溫馨,對於前世被她放棄過的宋宜笑來說,卻是說不出的諷刺。
“娘您別說了!”忍了又忍,宋宜笑終於忍無可忍的打斷,見韋夢盈神情愕然,深吸口氣,作出一個關切的表情來,“您這會可是有身子的,陪我回想往事,萬一動了情緒,對弟弟或妹妹不好怎麽辦?”
女兒怕自己想起跟龐氏那老東西的不對付動氣?韋夢盈這才釋然,欣慰的拍了拍她手背:“別擔心,為娘如今過得好,不痛快的,隻會是那些見不得咱們好的人!”
比如說宋緣跟龐氏!
“但娘這些日子操勞得很……”宋宜笑扯了扯嘴角,壓住煩悶的心情,嬌嗔著要她保重自己——這招很有效果,既阻止了韋夢盈繼續追憶往昔,又讓她心情大好。
母女兩個互相哄到下人來催韋夢盈:“賓客已經來了好些,有幾位夫人,薄媽媽招呼不了,得您親自過去才好。”
韋夢盈才戀戀不舍的安撫女兒:“該教你的,之前都說了。你不要太緊張,論才論貌,你都是好的,且簡虛白親自選妻,憑他怎麽不承認,也不可能對你沒好感……隻管照娘教你的去做便是!”
見宋宜笑頷首表示都記下了,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究竟男女有別——含霞小築這兒歡樂中難免有幾分離別的悲戚,燕國公府內,卻是一片純粹的喜氣洋洋。
晉國長公主含笑打量著堂下英姿勃發的小兒子,眼中滿是憐愛:“阿虛娶了妻,就是大人了,往後這一府上下,可全要你支撐起來呢!”
“再怎麽是大人,在娘跟前也是兒子。”簡虛白的婚服是袞冕,青衣纁裳,繡以九章,垂九旒青珠,導美玉之簪——傳自古時的禮服,於歲月中沉澱的那份無言的巍峨,絕非人人都能穿戴得出它該有的風華。
但簡虛白出身尊貴,自幼頤指氣使慣了,這身裝扮越發顯得雍容與威儀並重,隻“貴不可言”四字能形容。
此刻攏袖抬眼,英英玉立,卻笑吟吟的撒嬌,“娘可不能因為我娶了妻,就不疼我了!”
“你是娘的心肝,娘怎麽舍得不疼你?”長公主越看他越驕傲,不禁感慨萬千,借著撫過鬢邊花釵的動作,不動聲色的按了按眼角,方笑嗔道,“可你也是國公,這燕國公府可是你的產業……”
說到這裏,忽聽“啪嗒”一聲,不高不低的打斷了她的話——卻是跟她隔案而坐的簡離曠,沉著臉把茶碗擱了下來。
長公主一皺眉,“你怎麽回事?阿虛馬上就要去迎他妻子進門了,你也不說句話?”
“是娶媳婦又不是嫁女兒。”簡離曠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迎個親而已,不出都城,就那麽幾步路,有什麽好叮囑的?”
此時此景,做爹的說這麽一番話,自是掃興無比。
晉國長公主表情都扭曲了一下,但看著階下委屈垂眸的小兒子,到底深吸了口氣忍住,強笑著圓場:“雖然時下有刁難新郎的習氣,但阿虛這樣的才貌,你嶽家怎麽舍得刁難?也難怪你爹不擔心了。”
掃一眼銅漏,“時辰快到了,你下去收拾收拾,預備去迎親吧,娘等著你們夫妻回來!”
“是!”簡虛白這會全沒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幾乎是垂頭喪氣走出去的。
小兒子落寞的背影,看得晉國長公主心疼不已,估計他走遠後,也不再掩飾,騰的站起,奪過身旁內侍手中的拂塵,就朝簡離曠身上抽去:“你擺臉色給誰看?啊?給誰看!?孩子好好的大喜之日也沒個好聲氣,反了天了是不是?不想過了日子了是不是!?”
隻是大發雌威的長公主卻不知道,簡虛白出了門就恢複了常色,隻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幸災樂禍:當著親娘的麵也敢給他臉色看?晉國長公主可稱慈母,但說良心話她可真算不上賢妻!
這些年來他始終沒學會討好爹,但在娘跟前撒嬌爭寵的手段可是打小無師自通!
想不慈,問過他親娘沒有?
擺了自家爹爹一道,簡虛白心情很好的踏上迎親之路——因為宋宜笑到底不是衡山王府的骨肉,且她高嫁之後,對王府很多人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所以王府根本懶得折騰,意思意思就打發宋宜笑出門,專心招待賓客去了。
由於親迎這裏太順利,為了掐準吉時,隊伍在回燕國公府的路上,甚至還繞了段路。
趕在吉時前一刻,花轎落了地。
打了同心結的牽巾被塞進宋宜笑手中,微微傳來的力道、以及左右的低聲提醒,將她一步步引入燕國公府正堂。
儐相的唱禮聲響亮而悠揚——
“一拜天地!”
“興!”
“二拜高堂!”
“興!”
“夫妻交拜!”
“興!”
精致繡紋的袍服一次次拂過纖塵不染的地麵,叩首時旒珠交擊、環佩琳琅,混合在喧嚷的鼓樂與嘈雜的人聲裏,幾不可聞卻清晰入耳——這一刻無論是簡虛白還是宋宜笑,心緒都複雜到難以言說。
那是一種像被什麽充滿到極致、想描述時卻又空空落落的茫然。
如夢又如幻,清醒的心裏有著壓抑不住的彷徨無措。
這一生的時光,這一世的禍福,這一場婚禮之後,他們都將共同度過、合力擔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結發與君知,相要以終老。”端坐喜帳內,宋宜笑靜靜看著全福人將自己與簡虛白的一縷青絲綰成同心結,鄭重收入錦囊,心中不期然想起從前讀過的詩。
但,抬眼望見簡虛白平靜的眼神,那份本就淺淡的期待,也轉成了一閃而過的自嘲與警醒,“前世已遠,今生已改,但如今,也不過剛剛開始!”
“恩愛兩不疑”的婚姻或者隻待有緣人,但既然做了這燕國公府的女主人……
宋宜笑收回目光,默默回想出閣之前,親娘的種種教誨。
誰不想,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