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那人顯然也沒料到這場意外,見撞了自己的人立足不穩向後跌去,本能的抬手一扶——觸手時女子柔軟的手臂與鼻端傳來的隱隱幽香,才讓他察覺到此舉的孟浪,趕緊放了手。
又後退兩步,垂下視線不去看宋宜笑,以示尊重,這才歉然道,“在下略懂歧黃之術,聽說客院有人得了急症,大夫卻遲遲不至,欲往以盡綿薄之力,不意衝撞了奶奶,萬望海涵!”
說著作揖賠罪,牙色繡墨竹叢的廣袖,聚合之間蹁躚如丹鶴展翅,優雅難言。
宋宜笑本也不打算多看陌生男子,但對方舉止委實不俗,下意識的就偷眼一瞥——這人比她高了一個頭,看身量與簡虛白差不多,冠玉似的麵容上,雙眉飛揚入鬢,一雙時時都仿佛含情脈脈的桃花眼顧盼生輝,鼻梁挺直,唇色嫣紅。
這樣風流的長相雖然俊秀雅致,卻也易生輕佻之相。
可他神情溫和,眼神明澈,挺直如標槍的脊背,隻覺磊落坦蕩。
作揖之後又低頭看了眼地上摔碎的翡翠簪,“這支簪子,自然是在下之責。”
宋宜笑正疑惑他是什麽人,就見他身後轉出自己要找的老管家來,和藹道:“這位奶奶,貴家下仆到現在還沒請來大夫,許是中間有什麽變故。我家公子雖非名醫,但當年興之所至,曾拜在太醫門下數月,尋常病症都不在話下。莫如先讓我家公子,給院子裏的那位小姐瞧瞧,免得耽誤病情,您看如何?”
“今日多番勞動貴家上下,正覺無可回報,公子再言賠罪與簪子,妾身真要無地自容了!”宋宜笑一聽這話,就感到很為難——她明白老管家話裏的意思,幫忙是一個,也是怕司空衣蘿有個三長兩短,好好的院子沾了晦氣。從主家的角度來考慮,這也是人之常情。
問題是一來男女有別,司空衣蘿還是準梁王妃,她不舒服請大夫看也還罷了,弄個陌生年輕男子過來,這叫什麽事?
二來這位公子給司空衣蘿治好了且不提,萬一他治不好呢?
這兩個問題,前者涉及名節,後者關係性命——宋宜笑哪敢給司空衣蘿做這個主?
還好今日陪在司空衣蘿身邊的不隻她一個,這會道了聲謝,就露出沉吟之色,“方才管家遣人送來的蜂蜜水,妾身那妹妹用了些,瞧著倒是好多了……”
那公子會意,就道:“那在下在院外等候,若令妹安好,自不敢打擾。”
宋宜笑覺得自己這麽做怪不地道的,人家好心好意提供了這麽多方便,她卻因為怕擔責任,把主人攔著不許進自家院子!
“與妾身同行的姐妹,都不曾出閣,且容妾身進去同她們說一聲。”宋宜笑尷尬了會,還是忍著愧疚選擇了理智行事,她現在雖然有簡虛白做後.台了,但簡虛白娶她是為了得個賢內助,不是為了弄個掃把星進門。
不是萬不得已,她還是不要冒跟司空家結仇的風險比較好。
於是扯了個理由下台,“得罪之處,請您多多包涵!”
那公子溫和的笑了笑,在院門外三丈處停下了腳步。
宋宜笑抿了抿嘴,快步走進院子,入屋尋著衛銀練,把事情經過飛快的說了一遍,末了問:“……衛姐姐,您說這事兒要怎麽辦?”
衛銀練聞言頓時慌了手腳:“大夫就在兩條街外啊,怎麽這麽久都沒來?莫非當真出事了?今天怎麽會這麽不順!”
司空衣蘿的丫鬟們早已是望眼欲穿,聽到這麽個消息,眼淚都要下來了:“衛小姐、宋奶奶,求兩位給我家小姐拿個主意吧!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這氣息都……”
衛銀練跟宋宜笑聽到這話的未竟之意,均嚇了一大跳,趕緊進帳裏去看——果然司空衣蘿臉上已有青灰之色,瞧著就不大好了!
“先請那位公子進來吧!”衛銀練與司空衣蘿家住對門,彼此門第仿佛,自幼一起長大,替她拿主意的顧慮,就不如宋宜笑那麽多。
這會心念電轉,一咬牙,就道,“把帳子放下來,再備塊帕子,回頭,蓋在腕上伸出去……那位公子既然敢主動請纓,想來對自己的醫術也是有些信心的!”
當下衛銀練指揮眾人動手布置,宋宜笑則出去請那位公子進來。
本來兩個人心裏都很惴惴,生怕司空衣蘿有個好歹。
但那公子進來後,帳子裏的衛銀練卻驚喜到猛然站起:“蘇二公子?!”
她甚至忘形的挑帳而出,歡喜道,“原來這是您的別院?真是太好了!”
看她眸子閃閃發亮的模樣,宋宜笑還以為兩邊是熟人,誰知那公子與衛銀練照了個麵,卻跟之前碰到宋宜笑時一樣,立刻垂眸斂目,語氣詫異道:“這位小姐認得在下?”
衛銀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態了,雙頰不由緋紅一片,但躊躇了下還是舍不得退回帳中,含羞帶怯道:“家兄衛丕,與您是鄉試同年,素來……仰慕您……的才學。”
頓了頓又道,“去年踏青時,家兄與您隔溪寒暄,我……我恰好在附近,所以……”
這沒出閣的女孩兒偷窺外男實在不是什麽好聽的事,哪怕是無意中看到也一樣。縱然衛銀練話語之中對這位蘇二公子十分歆慕,這會也不好意思把話說完。
不過蘇二公子也沒什麽心情去回憶去年踏青時候的事,聞言客氣的朝她點了點頭,道了句:“原來是衛兄之妹,可真是巧!”
就把目光投向帳中,“聞說兩位同行的小姐病症甚急,不知可否請脈一觀?”
……這次還真虧了他幫忙,因為一直到這蘇二公子給司空衣蘿看完病、開了方子、熬好藥灌下一碗穩住病情,去司空府報信的下人都打個來回了,那位大夫才瘸著一條腿姍姍來遲,說是方才趕得急從馬上摔下來,在路邊昏迷了好一會才醒!
這情況宋宜笑這邊也不好說什麽,隻能暗暗吐血。
而司空府來的人帶了司空衣蘿祖母的車駕——她祖母是先帝的異母妹妹真陽大長公主,所用鸞駕寬敞舒適,內中的軟榻足以讓司空衣蘿橫臥——所以讓那大夫匆匆給司空衣蘿看了看,認為蘇二公子開的藥很對症,司空衣蘿完全可以撐到回司空府後再診治,司空家的人就忙著把自家小姐帶回去了。
到底是大長公主派來的,這些人雖然急著回府複命,卻不忘記留了個管事下來專門道謝。
蘇二公子既然連下人都教導得古道熱腸,這會自然是不肯居功。
而衛銀練與宋宜笑在司空衣蘿發病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責任——前者是主犯,不是她勸酒,司空衣蘿根本不會喝;後者雖然沒攛掇,但坐視了兩個女伴的嬉鬧,真出大事兒也難免被埋怨。這會都提著心呢,哪好意思受那管事的謝?
三人心照不宣,將那管事敷衍走了。
宋宜笑想趕緊回府去與簡虛白說下這情況,看看會不會有什麽後患;但衛銀練卻戀戀不舍的不大想走。
隻可惜那蘇二公子除了客套話之外,任憑衛銀練大著膽子找了幾個話題都隻笑不接口。目光尤其規矩,不肯逾越半點,基本都盯著腳前一尺處看的,簡直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所以司空家人離開後不久,心不甘情不願的衛銀練,還是悵然若失的回到自己馬車上。
“那位公子瞧著不像是成了親的人?”宋宜笑的馬車跟她並行,從搖晃的車簾裏見她不住挑了簾子朝後望,明明隻能看到迅速關閉的大門也不氣餒,好笑之餘又有點不解,“看院中布置陳設亦不是尋常門第,妹妹既然有意,何不請令兄出麵,探一探他的口風?似妹妹這樣的人才,我想也沒人能挑剔的吧?”
衛銀練聽了這話苦笑一聲,道:“善窈,你之前還真是不怎麽出門!竟連這位也不認識?”
“啊?”宋宜笑一怔,“他很有名?”
“青州蘇解元。”衛銀練用很無語的表情看著她,“你可知道他中舉人時多大?”
“多大?”
“十四,差一年才束發!”
宋宜笑聞言頓時肅然:“竟是如此大才!”
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自古以來,貢舉諸科中,以進士科聲望最隆重,難度也最大。這年頭十四歲的童生都足以誇耀鄉裏,十四歲的舉人,那絕對是鳳毛麟角、曠古絕今了!
隻是方才那人瞧著已經加冠了,衛銀練怎麽還稱他解元?莫非當年一鳴驚人後,會試卻接連不利,至今都沒做成進士嗎?
宋宜笑這麽想著,就覺得自己沒聽說過他也不奇怪了:算算年紀,這人中舉人時,自己恐怕才五六歲,哪懂什麽科舉?之後這人接連落榜,難免沉寂下去,自己長大後出門走動,自然聽不到消息。
“可不是?”衛銀練聽她說蘇解元是大才,比自己聽到誇獎還激動,“最難得的是,他十四歲解元後,可謂賀者如潮,連陛下都讚他乃‘蘇門玉樹、青州芳蘭’,當時無數人勸說他即赴會試——衝著陛下當時那番話,隻要他不失手,中榜是十拿九穩的!結果你知道他怎麽說的?”
宋宜笑配合的問:“怎麽說的?”
“他說,普天之下抱玉握珠者不知凡幾,他能夠以十四歲稚齡高中解元,幼承庭訓,得遇名師是其一;時運得濟、文章恰入了座師之眼是其二。”衛銀練說這番話時整個人都在發光了,“論到真材實學,他火候尚欠,仍需磨礪,是以韜光養晦到四年前,才在皇後娘娘與冀國公都發了話的情況下,前來帝都!”
接下來她本來還要告訴宋宜笑,這蘇解元來帝都後,依舊按捺住了性.子沒有下場,深居簡出的埋頭苦讀,但即使如此也掩蓋不了他的才華橫溢等等——可宋宜笑雖然驚歎蘇解元的才學,卻不像她簡直到了迷戀的地步,聞言關心的卻是:“皇後娘娘與冀國公?這位解元是後族子弟嗎?”
“他名少歌,字稚詠,是冀國公的嫡幼子。”衛銀練顯然被她這一問很是掃興,神情都灰暗了不少,“也是皇後娘娘的嫡親侄兒——據說開年的春闈,他可算要下場了!也不知道頭甲三名,他會被點在哪一個?”
“例來規矩,年輕俊秀者入頭甲,都是探花。”宋宜笑心想考都還沒考呢,你倒替他操心狀元榜眼探花能做哪個了——但想想這位中解元的年紀與心性,沒意外的話,確實有資格名列頭甲,就笑著道,“到時候解元之名就要改稱探花郎了!”
這會恰好到了路口,兩人要分開了,衛銀練對她的預測很滿意:“二十四歲的探花郎,也是很年輕的呢!”說了這句,方與她道別。
宋宜笑等馬車行駛出一段路後,才想起來:“講了半天的蘇解元,還是沒說她這麽喜歡這人,怎不請家裏人去議親啊?一個是皇後之侄,一個是太子妃胞妹,不是很門當戶對嗎?”
不過這事兒跟她關係也不是很大——所以想想也就丟到一邊,倒尋思著回府後跟簡虛白怎麽講今日發生的這些事了。
然而回到燕國公府後,她換了身家常衣裙,去書房的路才走了一半,就有下人飛奔過來稟告:“衡山王府有消息來,道親家王妃半個時辰前業已生產,母女平安!”
宋宜笑忙吩咐:“去書房跟夫君說一聲——來人備車,我要去王府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