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笑與大管事彼此試探之際,京兆府。
後堂。
令尹班延秀一邊走進暖閣,一邊接過丫鬟遞上的熱帕子擦拭著額上的冷汗:“柳振溪好歹是刑部侍郎,又是受了禮部尚書裘漱霞之命來走這一遭的,縱然借口我兒落水,到底不能晾他太久——子崖,你說他所求之事,我到底應是不應?”
“千萬不能應!”被他問計的是師爺左離岑,字子崖,這會也是在深秋天裏激出一身汗,卻沒心思去接丫鬟手裏的帕子,胡亂拿袖子抹了把臉,揮手令下人都退出去,方沉聲道,“東家,如今時間緊,莫怪我危言聳聽:您這次要應了他,把那尤宏案轉去刑部,您這仕途,差不多也到頭了!”
他提醒,“東家當年可是二甲傳臚出身,如今官拜從三品,年尚不及不惑——正值壯年大有可為!難道就要因為一個裘漱霞,而斷送自己往後的前程?”
“這麽嚴重?”班延秀吃了一驚,把帕子隨手扔到丫鬟不及帶走的水盆裏,深吸了口氣,到上首坐下,擺手道,“子崖你仔細說說,這是為什麽?”
“東家您是四年前才調回帝都任令尹的,難怪不知道:這尤宏是燕國公之妻宋奶奶的奶爹,他妻子趙氏,至今還在那宋奶奶跟前當差!”左離岑急聲道,“而宋奶奶之父,如今的秘書少監宋緣,至今有過三次婚娶,結發之妻自然就是宋奶奶的生母、如今的衡山王妃韋氏!之後續弦,卻是柳侍郎的嫡親妹妹柳氏!”
他壓低了嗓子,“那柳氏進門後,視原配嫡女為眼中釘肉中刺,成日欺淩虧待不說,待有身孕之後,更是趁宋奶奶出門為父置辦壽辰賀禮之機,指使心腹將其賣與鴇母——若非那鴇母懼怕衡山王妃,買下宋奶奶後悄悄將之送到韋家,宋奶奶的下場可想而知!”
“那後來呢?”班延秀才擦過的額上又出了層冷汗,心想萬幸自己當初上任時聘了這帝都本鄉人出身的師爺。不然那會他不在帝都,這種後宅陰私,他還朝後也不可能專門打聽,不是左離岑說起,他哪兒知道?
“後來韋家當然要找宋家要個說法!”左離岑歎道,“爭執中那柳氏被下了暗手,小產了,自然也沒有念及胎兒無辜、放她一馬的理由!所以宋柳兩家商議之後,將柳氏浸了豬籠,以正家聲!”
班延秀恍然:“雖然柳氏不賢,但到底是嫡親兄妹,倒也難怪柳振溪會投靠裘漱霞了!”
說到這裏又皺眉,“即使不知柳振溪與宋奶奶之間的私仇,隻憑裘漱霞,我也知道他要把這案子轉去刑部,定然是想拖燕國公府下水——問題是這兩邊都是皇親國戚,我一介京兆,卻是哪邊都招惹不起啊!”
簡虛白的身份不必多言,朝野都知道他是太後的心肝寶貝,顯嘉帝當親生兒子看的,聖眷隆重到在烏桓做了五年多人質回來,居然還能直接出任兵部油水最大的武選司郎中!
但裘漱霞也不遑多讓——不然就衝著他這幾個月以來對簡虛白恨不得一天上八道折子彈劾的做法,早就被打發到荒僻之地去養老了,怎麽可能依舊坐著尚書之位?
“說起來裘漱霞與燕國公還是嫡親的表舅甥呢!”班延秀頭疼道,“裘漱霞乃太後娘娘的嫡親侄兒,也是裘家如今唯一的男嗣,是晉國長公主的正經表哥!你說這人到底怎麽想的?朝堂上彈劾了幾個月外甥都不消停,瞧著陛下不理會,還不識趣不說,竟私下動作起來了!”
要動作也別拖京兆府下水啊!
簡直就是坑人!
“事情的關鍵就在這兒!”左離岑神情肅然,“東家您想想:不說裘尚書同燕國公之間的關係,他一個做表舅的親自上陣為難外甥,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那種,何其荒謬?就說當年烏桓俘虜人質、逼我大睿退兵割地這事兒,誰不知道是富陽侯世子打頭慫恿的?說起來那會才十一歲的燕國公,其實也是被表哥害了!這兩位都是裘尚書的外甥,裘尚書要因此事大義滅親,論理怎麽也該針對富陽侯世子,而不是燕國公啊!”
班延秀沉吟道:“朝中對此也是議論紛紛……很多人猜測,約莫燕國公得罪過裘漱霞?”
“這怎麽可能?”左離岑連連搖頭,“燕國公五歲承爵,旋即被接入銘仁宮,由太後娘娘親自撫養。偶爾出宮,也是在宮人的帶領下,返回晉國長公主府看望父母兄姐,從沒去過裘家走動——裘尚書要跟這個外甥照麵,那隻能是去銘仁宮給太後請安時恰好碰見!”
先不說這個幾率了,就說即使碰到了,以簡虛白當時的年紀,裘漱霞能跟他有什麽話說?最多看在太後的麵子上敷衍兩句罷了!當著太後的麵,簡虛白能怎麽得罪這個舅舅?
何況在太後跟前,這舅甥兩個縱然起了衝突,太後還能不調停?
要說五歲之前……那麽小的小孩子,再不懂事,做表舅的竟記到現在?這得心胸狹窄到什麽地步?還是不是人了啊?
所以裘漱霞是因為私怨,才特別針對簡虛白,這個推測根本不能成立!
“那你的意思是?”班延秀弱冠就以二甲傳臚的名次入仕,在沒祖蔭的情況下,短短十幾年就做到從三品,雖然有時運的緣故,但學問、能力都是有的。隻是大局上的眼力卻差了些,是以需要幕僚輔佐。
這會左離岑就點撥道:“東家莫非忘記裘尚書的獨子是如何夭折的了嗎?”
——裘家目前隻有裘漱霞一個男嗣,這是太後雖然把簡虛白疼到骨子裏,卻還是容忍了侄子對外孫的不依不饒的最大緣故。
畢竟太後再寵外孫,也不忍叫自己娘家絕嗣。
不過裘漱霞其實是有過兒子的,但那孩子卻在三年前夭折了。原因非常簡單,那孩子是庶出,落地之後身體一直不大好,就讓生母先撫養著。而生母自以為生子有功,竟藐視主母,惹得裘漱霞勃然大怒,將她遠遠發賣——結果孩子因為思念生母,不思飲食,日漸憔悴。
這種情況,左右,包括發妻,當然都勸裘漱霞把人買回來,免得孩子出事兒。
但裘漱霞不同意:“豈能為了一介小兒亂了尊卑次序!”
後來孩子漸漸不行了,裘妻擔憂之下,伏地跪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夫君膝下僅此一子,其生母縱然無禮,經過這番母子別離,想來也受到了教訓。還求夫君為家族計,速迎其母還家!”
結果裘漱霞道:“按照前雍時候諸侯繼嗣的規矩,無嫡即無嗣。我無嫡子,其實就是絕後了。所以庶子能不能養大,就看上天的意思吧!至於他的生母,本來就隻是微賤的出身,不過生了個兒子,就不把主母放眼裏,可見其品行道德的敗壞!偏偏她的兒子還這樣留戀她,現在她被賣到遠方也還罷了,要是被接回來,以後孩子的性情怎麽能不受她影響?與其有一個目無尊卑、猖狂傲慢的不孝子,我寧可他沒長大就夭折,免得壞了我裘氏門風!”
……他說了這番話之後沒多久,孩子果然就夭折了。
算起來裘漱霞如今年將半百,也沒有兄弟侄子。就算是因為掌管禮部的緣故,格外重視禮法,可為了強調尊卑上下,竟坐視唯一的親子憂傷而死——這份鐵石心腸,即使朝堂之上,也不乏側目而視者。
但!
直到今日,裘漱霞都不覺後悔,反而引以為豪,認為自己這麽做,是不因私情而廢棄綱常禮法,是匡扶正統的舉動!
簡直就是站在道德顛峰俯瞰芸芸眾生!
“無嫡即無嗣……”班延秀終究不是蠢人,師爺略作提醒,他已醒悟過來,不禁起身,背起手,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恍然道,“你是說,裘漱霞此番舞劍,其意不在燕國公,而在太子?!”
——前雍時候的藩國,隻有嫡子才能繼嗣。若無嫡子,哪怕庶出的子孫成千上萬,也算作無嗣,其結果當然就是國除。
“裘尚書以前雍時的藩國立嗣自比,寧可斷子絕孫也不更改己意,足見他維護禮法的決心!”左離岑歎道,“當然皇家與臣民不同,不可能因為無嫡子就不立儲。問題是,本朝東宮已立,卻非嫡子!且陛下有嫡子!而裘尚書,擺明了是堅持‘立子以貴不以長,立嫡以長不以賢’的。”
也就是說,在裘尚書眼裏,元後所出的趙王,才是理所當然的儲君人選!
“我隻道這些日子以來,代國長公主殿下四處為魏王殿下奔走,將在朝野都掀起軒然大波。”班延秀不禁唏噓,“卻不想裘漱霞從年初就對與太子殿下親善的燕國公下手了——這朝堂,不日就要亂了啊!”
左離岑沉聲道:“所以我勸東家您不能把案子轉給柳侍郎!代國長公主也好、裘尚書也罷,都是陛下所優容的親眷,他們逾越些,陛下未必會計較。但東家與陛下之間可隻有君臣之份!怎可貿然趟進這樣的混水裏去?”
“這樣會不會得罪裘漱霞?”班延秀有點擔心,“那位連燕國公都敢揪著不放,若是針對我……”
“東家!”左離岑正色道,“此案先報京兆府,您是照著章程接手、拿人、取證的,整個過程都有據可循。慢說禮部尚書逾越職權來過問了,就是金鑾殿上陛下問起來,您說您又做錯了什麽?”
重點是,“如今雖然有二王爭儲的征兆,但東宮並非空懸。不說往後誰會坐上大位,至少目前,將太子放在二王之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自古以來的規矩,太子就是諸皇子中最尊貴的!
魏王跟趙王不服氣?誰叫他們現在隻是藩王!
有本事,正位東宮啊!
到時候別說班延秀這個京兆,滿朝文武都會改變對他們的態度!
“如今陛下雖然容忍魏王與趙王兩位殿下的躍躍欲試,卻從未表示出易儲之意!朝中諸臣,也鮮有立場鮮明者,東家您怎可現在就表這個態?”左離岑苦口婆心,“萬一觸怒陛下,後果不堪設想啊!”
當初顯嘉帝自以為活不長,為了幫助太子立威,在涉及東宮的事情上,可是處處不忘記雷霆手段的!
班延秀回想起來從前那些倒黴的同僚,不禁一個激靈——要真步上那些人的後塵,再沒有晉升的機會算什麽?那可是有性命之憂了啊!
“何況太子素來賢德,又是陛下親自養大,父子情深!雖非嫡子,卻未必會失位。一旦他日依舊是太子繼承大統,東家何以自處?”
“但若趙王登基,難道還能公然責怪東家忠於職守?到時候,最多也就是致仕!”
“孰輕孰重,東家,三思啊!”
班延秀不用三思,斬釘截鐵道:“我這就去回絕了柳振溪!”
“等等!”左離岑忙喊住他,“您是借口小公子貪玩掉進池塘裏,才把柳侍郎晾在花廳回後堂的——這會是看完小公子重新去見客,哪能不換身衣裳?”
“子崖說的是!”班延秀尷尬的抖了抖袖子,“你與我一道去吧,萬一姓柳的糾纏不休,也好幫忙敲一敲邊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