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韶抵達宣明宮時,恰好三兩名宮女簇擁著一名雲鬢環佩的青衣麗人出來,看到內侍引著的老者高冠緋袍,氣度不俗,知道必是朝中重臣,那麗人將遮麵的團扇轉了轉,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才扶著宮女的手上了殿階下的一乘小車,轆轤遠去了。
“那就是暖美人麽?”顧韶沒有窺探天子妃嬪的心思,但碰巧遇見,難免驚鴻一瞥,這一瞥之下,他不禁微皺了眉頭,“這樣的傾城之色,哪怕宮裏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了,想來不會有錯!”
他這個年紀雖然不能說看到絕代佳人跟看到一塊石頭一樣,心境上已經生不起絲毫漣漪,但他的立場卻讓他在看到這位傾城絕色時,第一個反應不是欣賞,而是警惕——畢竟暖美人委實美貌絕倫,又投了蘇皇後,她得寵,對太子這邊怎麽會是好事?
不過顧韶轉念又想到,“陛下自年初以來一直在靜養,這暖美人想來是經常伴駕的,但陛下依然心向太子,這麽看來,陛下到底是明主,區區一介女流,倒也不必理會。”
這麽想著,他才釋然。
片刻後內侍出來傳話,道是顯嘉帝召他入內——許是避暑時代國長公主鬧的那一出,讓皇帝傷了神,之前小半年的休養付之東流,顯嘉帝這會雖然不曾臥榻,但端坐上首時到底透出幾許強撐的意味來。
他有氣無力的免了顧韶的禮,蒼白著臉色問:“蘇家長孫不好了?”
“回陛下的話,正是!”顧韶不奇怪顯嘉帝已經知道了此事,畢竟太子雖有攝政之權,卻無攝政之能,做爹的心裏有數,哪能不看著點?
——這也是顯嘉帝調養到現在滿打滿算也有半年多,卻依然沒有明顯好轉的緣故,畢竟他根本不可能真的放下一切專心養身體,太醫的醫術再高明,效果哪能不打折扣?
“那個趙悟,是你的人麽?”顯嘉帝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經不起長談,自不羅嗦,直截了當的問,“他自己哪來這麽大膽子?”
顧韶聞言一驚,忙道:“陛下明鑒,那趙悟與臣實無任何關係,不過他將蘇伯鳳收押下監之後,派人到帝都遞彈劾冀國公的折子時,也曾想過拜見太子——隻是太子未曾理睬!”
顯嘉帝聽著歎了口氣,道:“這麽說,蘇家孩子也是運氣不好了?”
“臣以為應該是。”顧韶想了想,道,“畢竟按理來說,趙悟即使心胸狹窄,原也不該敢動蘇伯鳳。”
——哪怕導致蘇伯鳳殘廢的其實是趙悟之子,但放兒子到牢獄裏折辱蘇伯鳳的卻是趙悟,按說趙悟既然這麽做,一來肯定要給兒子說清楚底線,二來也有把握兒子會聽話,否則他就是再慣著兒子,也不可能放行。
畢竟他就是再不看好趙王,但顯嘉帝還在位,作為皇帝的原配發妻,執掌六宮的蘇皇後是太子都要恭敬對待的嫡母,趙悟哪來的信心不把皇後的嫡親侄孫當回事?
結果從上到下都以為蘇伯鳳最多受點委屈,偏偏他說殘就殘了——這隻能說他命不好,攤上了一個衝動起來完全沒腦子的坑爹貨了!
“冀國公有功於國,早年也是與朕彼此扶持過來的。”顯嘉帝說了這麽幾句話,蒼白的臉上已經湧上了兩抹不正常的潮紅,遂加快了語氣,“他的長孫遭了這樣的罪,朕心裏也很難受……這件事情,務必要給蘇家一個公道!”
顧韶心念百轉,道:“還請陛下明示!”
“朕是屬意太子的,隻是也不想太委屈了蘇家。”顯嘉帝喘息了幾下,虛弱道,“至於要怎麽做,就要煩請卿家斟酌了!”
“臣遵旨!”顧韶答應的爽快——隻是告退出殿之後,不免微微苦笑:屬意太子,那就要防著蘇家;不想蘇家受委屈,可蘇家這回若暢暢快快的報複了趙悟,怎麽可能不替趙王增添聲勢?
不過這差使固然為難,顧韶心裏反倒輕鬆了點:畢竟顯嘉帝這麽可著勁兒的給太子拉偏架之餘,還不忘記照顧蘇家,可見這位皇帝對異母兄弟姐妹固然殘酷,對有功之臣到底還是念舊情的。
雖然說皇帝這會特意把他喊來叮囑這幾句話,有故意說給他聽的嫌疑,但皇帝這麽做,好歹表明了一個態度——顧韶不至於因此徹底放下防備,但對於鳥盡弓藏的擔憂到底消散了許多。
隻是太子聽到這番口諭後,卻感到很是棘手:“父皇吩咐不要委屈蘇家,那麽趙悟父子肯定是要處置得讓蘇家滿意的。可若隻這對父子也還罷了,倘若蘇家不依不饒……”
以趙悟父子為引子,把火燒到其他人,尤其是太子這邊來,要怎麽辦?
“陛下雖然對蘇家有維護之意,但最關心的肯定還是殿下。”顧韶提醒道,“否則何必先提殿下再提蘇家?再者,陛下這番話,也是召了臣去說的,而不是透過其他人轉達出來,此舉還不能說明聖心所向嗎?”
顯嘉帝是對蘇家存著情份,不過這份情份肯定不會淩駕於東宮之上——太子想到這兒心下一定,頷首道:“等人都提來帝都後,屆時還請顧相多多指點!”
這件事情就這麽說定了,因著顯嘉帝的發話,太子這派確認了趙悟確實真心想借東宮的庇護躲過此劫,卻也不敢接受,到底太子最大的靠山是皇帝,若為了籠絡一個刺史失了聖心,那可真是蠢到家了!
隻是趙悟一行人尚未押解至帝都,帝都上下卻先傳出了洶洶議論,懷疑東宮為了爭儲,唆使趙家父子謀害蘇家長孫!
“蘇家那位孫公子,今年已經十二三歲,卻還沒個兄弟做伴,不定蘇家往後隻能指望他單傳了!”
“好端端的長孫,又是蘇二公子的嫡親侄子,誰知道是不是又一個才子?結果現在倒好,慢說考狀元,是索性不需要考慮出仕了!”
“冀國公也有些年紀了,去年征烏桓回來,據說就傷了神,此後卸了一應職務,隻管安心靜養——可見老將軍身子骨兒是真的不大成了,被這麽一氣,誰知道撐不撐得過去?”
“若是撐不過去,蘇家失了這株擎天巨木,皇後娘娘到底隻是女流,蘇二公子再有才學,年紀資曆擱那,到時候還拿什麽跟東宮鬥?”
太子聽到這些話,臉色自是難看非常:“蘇少歆成親十餘年,迄今隻蘇伯鳳一子,說他子嗣單薄也還罷了;蘇家那位二公子蘇少歌文武雙全,身子素來健朗,因著堂妹要守孝的緣故,至今還沒成親,誰敢說他將來一準無子?!冀國公確實會因為蘇伯鳳殘廢傷心,卻怎麽可能因為這個孫子出了事,自己也有個三長兩短?!坊間這些話,簡直是荒謬!”
“殿下既知荒謬又何必理會?”顧韶拈須勸道,“何況這些話也不可能是蘇家傳出來的。”
因為,“陛下之前才發了話要給蘇家主持公道,蘇家現在完全沒必要折騰,隻管等人趙家人押解到之後再出手——如今鬧這麽一出謠言,等於是逼著陛下維護您,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太子怒氣稍斂,皺眉道:“不是蘇家……難道是代國姑母?!”
提到這個小姑姑,哪怕太子打小被當儲君養,深知為上位者最忌諱喜怒形於色,這會卻也不禁流露出分明的厭煩來!
“魏趙二王如今的首要之務是對付殿下您,趙悟又不是代國長公主的人,就算是,他的份量又怎麽能跟趙王一派比?代國長公主不可能為了他得罪趙王一派的中堅蘇家的。”顧韶聞言,卻搖頭道,“不會是代國長公主。”
“那是誰?”太子聽出顧韶語氣中的沉重,心頭暗吃一驚,隱隱有些不好的感覺。
顧韶歎了口氣:“老臣目前還沒查到——但,怕就怕是太後娘娘!”
“皇祖母?!”太子微微變色,道,“提審此案,還是皇祖母親自發的話,這才幾天,皇祖母難道就改主意了?”
如果這些謠言是皇太後在幕後所為的話,接下來的發展就很明確了:先把趙悟之子導致蘇伯鳳殘廢的事兒敲定到東宮頭上,再以太子殘暴不仁的名義要求易儲!
雖然說顯嘉帝目前依然是偏心太子的,可就像太後在女兒跟孫子之間選擇了女兒一樣,顯嘉帝在妹妹與兒子之間可以選擇兒子,但在親娘跟兒子之間,他有多少的幾率依然選擇兒子?
到底,顯嘉帝不止一個兒子,卻隻有一個娘!
這還隻是感情上的抉擇,從理智上,太子幼年為儲,這十幾年來,顯嘉帝在他身上不知道傾注了多少心血,迄今都在給他操著心!但太子還是弄到了連嫡親祖母都放棄了他的地步,哪怕這件事情上他是受了生母崔妃的連累,卻也說明他的能力與福澤到底欠缺了點兒!
而一個能力與福澤都不足的皇子,叫顯嘉帝怎麽放心把江山交給他?!
太子這才醒悟過來,為什麽之前顧韶那麽重視太後的態度——因為他這位皇祖母一旦轉了心意,魏趙二王加起來的威脅都比不上!
她將直接動搖太子最大的靠山,顯嘉帝的選擇!
驚恐交加之下,太子反而冷靜下來,沉聲道:“皇祖母前些日子雖然有偏袒蘇家之意,卻仍舊處於猶疑之中——畢竟孤總也是她瞧著長大的長孫!如今這謠言若當真出自皇祖母之手,孤恐怕,這些日子,清熙殿發生了什麽事情,讓皇祖母下了決心!”
他自承責任,“這事是孤不對,顧相多次提醒孤要對皇祖母那兒上心,孤卻仍舊疏忽了!”
太子終於展示出顯嘉帝這十幾年來的教誨到底不是打了水漂,急速的思索了下之後,果斷決定,“眼下先遣人打聽,謠言是否出自皇祖母之手,而皇祖母是否有廢孤之意——若不是,那自然最好!若是,孤總也要嚐試下與皇祖母解釋!”
如果解釋不清,或者皇太後壓根不想聽他解釋的話……
太子眯起眼,沒說怎麽辦,隻道,“總之,先把謠言的來源查清楚吧!”
顧韶也沒問,平靜躬身:“臣遵命!”
等他告退離開後,太子拂袖起身:“去西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