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官在朝堂之上算不了什麽,但終究是京官,而且也是刑部主事的郎中,與簡虛白未曾調任禦史台之前平級,握有實權——何況蘇伯鳳的事兒才鬧出來就上達天聽,刑部哪裏敢耽擱?
所以斷不可能派遣年老體衰之人主持這趟差使,畢竟青州距離帝都千裏迢迢,若是年紀大的或者身體不好的郎中出這趟差,這一來一回,連口氣都不帶喘的,不定犯人沒押解到,自己先受不住奔波在路上病倒了呢?
如此推測,這位才殉職的刑部郎中應該是正當壯年。
這個年紀也意味著上有老下有小,乃是一家子的支柱——就算幕後之人使了什麽手段讓他心甘情願去死,其家人卻未必能夠接受,至少未必每個都能接受。
至於說他家裏壓根就不知情,這也沒關係,人非生而知之,隻要那一家子裏有舍不得的,太子這邊完全可以“提醒”他們嘛!
簡虛白開了一個頭,何文瓊也跟著道:“才有謠言議論東宮,跟著趙悟一行人就出了事兒,疑似的案犯又避去太子田莊,這栽贓也太明顯了!何況太子若指使趙悟父子謀害蘇伯鳳,此番又怎麽會單獨饒過蘇伯鳳?橫豎一個隊伍的人都殺了,護衛蘇伯鳳的再是高手,何不加派人手,斬草除根?!這麽看來,真正的可疑的該是青州蘇氏才對!”
“至於落在刑部手裏那幾個人也沒什麽。”袁雪沛平靜接口,“慢說他們到現在都不曾招供隻字片語,單說自古以來,三木之下出的冤案還少麽?屆時大可以抓著他們身上受刑的痕跡不放,彈劾刑部屈打成招!”
一時間眾人紛紛獻策,倒顯得接下來的風波無足輕重、舉手可破了。
隻是這場商談到傍晚結束後,太子送走眾人,獨自在書房裏思忖良久,最後還是不顧宮門即將下鑰,趕到西福宮見崔妃。
崔妃自從上回跟兒子一晤後,一直有些憂心忡忡。
這會聽說太子又來了,隻看時辰也曉得必有要事,是以著他進殿之前先把伺候的人都打發了,待他入內之後,尚未行禮,已抬手道免,急聲問:“霄兒,可是又出了什麽事?”
“母妃,明日大朝,孩兒必受攻訐。”太子知道時間緊急——他雖然是崔妃的親生兒子,可在宮門下鑰之前也是要出宮的,落座之後也不廢話,簡短的說了下自己目前麵臨的困境,末了鄭重道,“孩兒自不會坐以待斃,但,孩兒不敢瞞母妃,此番爭鬥,孩兒並無必勝把握!所以提前來與母妃說一聲,還請母妃到時候若聽到什麽消息,切勿亂了陣腳!”
本來他這會時間緊急,又已經被盯上,按說沒空也不該來走這一趟的。
可是崔妃實在讓他不放心——崔妃早先安插人手到代國長公主身邊,這事是瞞著太子的,否則太子肯定要阻攔:崔妃這麽做,目的是想抓到代國長公主的把柄,問題是,代國長公主的張揚跋扈,朝野上下誰不知道?
皇太後跟顯嘉帝又不是聾子瞎子,這兩位還是看著代國長公主長大的人呢,代國長公主的本性跟底細,他們比誰都清楚!
之所以代國長公主一路驕橫到現在,說到底,還不是這兩位寵出來的?
因此崔妃弄那麽兩個奸細,除了關鍵時刻坑自己、坑太子外,完全就是多此一舉:區區仆婦,慢說早就被代國長公主看穿了來曆,就算沒有,又能打聽到多少機密?
何況代國長公主豈是靠所謂罪證確鑿就能扳倒的?
隻要太後在世一日,隻要顯嘉帝還念兄妹之情,她就是公然犯上作亂,也未必沒有生機!
畢竟,她可是顯嘉帝唯一的胞妹,當年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稱霸宮闈時,要不是她籠絡到了富陽侯一脈,伸出援手,顯嘉帝早就在那個秋冬之際的雨天病死宮中了!
這樣相扶相依出來的情份,豈是容易淡忘的?
而此事事發後,崔妃打算除去梁王妃,為梁王續娶聶舞櫻,以爭取晉國長公主的支持,好抵消太後對代國長公主的疼愛——這個思路倒沒什麽問題,有問題的是崔妃動作實在太慢了!
她在代國長公主壽辰之後兩三天就想到了應對之策,卻為了不落話柄,生生拖到太後已經轉變主意,卻還未能完全實施,以至於梁王妃到現在都活得好好的不說,甚至還跟司空家和好如初!
有了娘家撐腰,崔妃這個婆婆即使沒有引起懷疑,想再對她下手,談何容易?
更不要講,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爭取晉國長公主了!
太子倒也不是怪親娘沒能弄死弟媳婦,畢竟當初崔妃這麽建議時,他也是猶豫著未能下定決心的。
隻是從這兩件事情裏,他算是看出來了:崔妃在宮闈爭鬥上麵還是有點水準的,不然不會想出拿梁王妃當棄子的主意,當初也不會在暖美人的晉封上迅速給皇後添堵成功。
可除此之外,崔妃卻隻能幫倒忙了——算計代國長公主不成,反而坑了自己母子,這點上暴露了崔妃的眼界與朝堂爭鬥上的天真;爽快決定拿梁王妃做棄子,卻又力求讓兒媳婦死得沒有破綻,則顯示出了她注重細節當斷不斷的一麵。
總而言之,太子落到今日的處境,不能說全怪生母,但也與崔妃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所以,他是絕對不想再被這個親娘坑了,哪怕眼下時間緊急,也要親自走一遭,與崔妃通個氣——說的是希望崔妃“到時候別亂了陣腳”,實際上卻是暗示崔妃“最近千萬別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崔妃聽出了兒子話中之意,卻顧不得保證自己接下來的舉動,而是不敢置信道:“既然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如今尚且是儲君,難為陛下就任憑那些人栽贓你?!”
“孩兒已然成人。”太子歎了口氣,解釋道,“鍾陵都入學了,孩兒怎麽可能再事事指望父皇?何況父皇近來禦體欠佳,原也不宜打擾!”
“你不方便去說,那我去!”崔妃深吸了口氣,斷然道,“開什麽玩笑?!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栽贓你,而是易儲——怎麽能不叫陛下知道他們的險惡用心!?”
太子聞言,無奈一歎:“母妃以為,父皇當真不知?”
見崔妃愕然,太子搖頭道,“之前蘇伯鳳才出了事兒,父皇就召見顧相叮囑過——建陵血案連五品朝廷命官都死於其中,父皇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目光沉沉道,“父皇到現在都沒作聲,隻怕,就是想讓孩兒自己試試手了!”
崔妃一下子放了心,充滿期盼道:“這麽說,陛下他會一直盯著,不叫你吃虧的?”
“這卻未必!”太子聽出生母語氣中的忐忑,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道,“這些年來父皇偏心孩兒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倘若這樣孩兒仍舊無法壓製兄弟臣子的話……父皇會不會轉了主意,也未可知!”
“怎麽可以這樣?!”崔妃聞言變了臉色,低喊道,“你可是他的長子——他唯一親自養大的皇子!!!”
太子苦笑了聲,道:“母妃,正因如此,孩兒若還讓父皇失望,卻有什麽臉麵,承繼這大睿的萬裏河山?!”
順風順水的做了二十年太子殿下,如今卻麵臨地位不保的威脅——太子說不惶恐難過是不可能的,但他對太後的態度轉變雖然失望委屈,對顯嘉帝可能的放棄,卻沒多少憤然之情,反倒滿懷愧疚。
畢竟一來二十年朝夕相處,父子之情遠異其他皇子;二來,太子自己心裏清楚,這些年來顯嘉帝強撐病體,又要手把手的教導他為君之道,又要督促、收服臣子,還得治理天下,有多麽不容易!
這個父皇已經竭盡所能的給了他所能給的一切——甚至連顧韶這樣的名臣都親手綁到了東宮的戰車上。這種情況下,太子覺得,自己若輸給了弟弟們,委實是自己無能了。
——雖然說,此刻的太子就在懷疑自己的能力:為什麽顯嘉帝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登基為帝且叱吒朝堂,將一幹名相老臣調教得紛紛服膺;而他卻連兩個弟弟都擺不平?
他知道自己相比顯嘉帝缺少磨礪,問題是,他也有顯嘉帝沒有的:那就是顯嘉帝本身毫不藏私的言傳身教,以及毫不掩飾的偏愛支持!
“恐怕孤的資質,相比父皇,究竟差了不少吧?”太子心裏這麽想著,苦與澀的滋味潮水般湧上——他強自按捺住,正打算再叮囑崔妃幾句就告退,不想崔妃沉默到這會,忽然招手:“霄兒你過來點!”
太子不解其意,依言走到崔妃跟前,卻被她拉著一塊坐到榻上——崔妃臉色變幻片刻,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示意兒子低頭,附耳道:“霄兒,你是儲君!”
“母妃?”太子靜待下文,可等了半天,不聞崔妃說什麽,卻隻見她滿目複雜又隱含期待的望著自己,心念數轉,驀然想到一個可怕的猜測,不禁臉色一白,低喝道,“母妃!”
“陛下打從登基就做好了托孤的準備!”見他已經猜到自己的話中之意,崔妃反而豁出去了,她抬手,緊緊抓住太子的肩,強迫他側耳聽自己的底語,沉聲道,“之前禦體雖然一直欠佳,可斷斷續續的到底能視事——自從今年以來,陛下卻是索性令你攝政了!可見禦體已經……”
太子寒聲打斷:“父皇隻是操勞過度,太醫也說了,隻要靜養過今年,父皇很快就能康複——”
“若當真如此,他為什麽要召回顧韶?!”崔妃冷笑著反駁,“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懂得廟堂之算,卻也知道,顧韶當年之所以去位,正是陛下打算將你托付給他!倘若不是陛下時日無多,顧韶哪有起複的機會?!”
她輕聲又急促的貼在兒子耳畔道,“陛下已經撐不久了!這大睿天下合該是你的——你又何必與魏王趙王那些人糾纏?!”
“隻要——”
“隻要陛下一去,你是太子,理所當然的承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