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中,太子服侍疲倦已極的顯嘉帝躺下,輕手輕腳出了寢殿。
寢殿外,跟隨了顯嘉帝已有三十多年的內侍荀應悄沒聲息的踏前一步,垂手道:“殿下!”
“父皇已經安置了。”太子捏了捏眉心,示意他跟著自己到外麵來。
荀應使個眼色,命兩名小內侍入寢殿去伺候著,這才跟上太子的腳步。
兩人到了外麵的回廊上,太子卻沒立刻開口,而是不住咽著唾沫——好一會,他方道:“荀公公……”
“還請殿下節哀。”荀應平淡且簡短一句,讓太子呼吸驟然加重!
——西福宮主位,崔妃,他的生母,已經沒了?
盡管方才求情失敗時,太子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可如今從荀應處確認後,他依然感到難言的悲痛與惆悵。
好一會,太子總算收拾了情緒,卻問起了另一人:“那……暖美人?”
“陛下尚未示下,奴婢不敢擅專,隻能暫請兩位姑姑陪著美人。”荀應波瀾不驚道,“殿下可是有話要帶給暖美人?”
他有意咬重了“帶給”二字,卻是委婉提醒太子,皇帝的妃嬪,尤其是年紀比太子還小好幾歲的美貌妃嬪,那不是太子三更半夜該關心的。
“孤知道了。”其實太子問出來時就察覺到自己失態了,隻是他這會心神實在安定不下來——就在片刻前,顯嘉帝與蘇皇後的談話告一段落後,緊跟著召見了太子。
隻是父子兩個才互相問候了幾句,暖美人奉入湯藥,顯嘉帝不過喝了一口,就被急步闖入寢殿的荀應打翻了藥碗!
原因是荀應接到稟告,有人看到暖美人往藥碗裏摻了東西。
然而院正趕到之後,卻發現藥碗裏雖然確實加了毒物,但也加了解藥,於人無害——至於解藥的來曆,院正從暖美人身上所佩荷包中驗出了存放過的痕跡。
這時候暖美人才招供,自己數日前曾被崔妃安插在宣明宮的內線要求秘密前往西福宮覲見,那回崔妃就委婉暗示,希望借助她近身侍奉顯嘉帝的便利,在皇帝的湯藥中做手腳。
由於懼怕拒絕之後無法離開西福宮,暖美人隻能假意應允,之後數日,崔妃都沒動靜,暖美人隻道她改了主意——結果今晚得知顯嘉帝醒來後,暖美人匆忙趕到宣明宮,得知皇帝正與太子說話,她就徑自去了熬藥的地方。
“妾身認出藥爐畔守著的人裏,有崔妃娘娘的人,是以對那碗藥起了疑心,隻是妾身不通歧黃之術,也不知道藥裏到底做沒做手腳。”暖美人這樣解釋自己心存疑慮卻沒聲張的緣故,“且妾身手裏有一顆在烏桓時所得的解毒丸,能解百毒,未曾中毒的人服下亦無損害。所以端著藥走到半途,就悄悄把解毒丸放了進去,妾身隻道自己做得隱蔽,哪知還是被人看了去。”
她這麽做雖然未必周全,但從本身的立場來說倒也無可厚非:孑然一身的亡國公主,這段時間又一直備受欺淩,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問題是——顯嘉帝當場就問了:“何以數日之前離開西福宮後不曾向皇後稟告此事?”
且不說得知有人想弑君後,本該揭發,單說暖美人這幾個月一直都投靠在蘇皇後麾下,這麽重要的消息,於情於理她都不該瞞著蘇皇後吧?
“那晚崔妃娘娘召見妾身時,固然有所暗示,但妾身沒有證據。”暖美人戰戰兢兢道,“何況皇後娘娘當時一顆心都撲在了陛下身上,妾身……妾身也怕打擾了娘娘!”
這話是個人都能聽出破綻來:首先蘇皇後與崔妃正為了各自的親兒子上位絞盡腦汁,皇後若知崔妃起的心思,沒證據也能找出證據的;其次正因為皇後很看重顯嘉帝的安危,那麽有人意圖謀害皇帝,才更要想辦法找出來,好消除隱患!
但顯嘉帝與太子卻明白暖美人這麽說的隱含之意:她怕顯嘉帝出事!
當時宣明宮由皇後做主,皇後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趙王登基的,倘若知道崔妃起了弑君之念,還把眼線安插到了宣明宮中,沒準就將計就計,讓崔妃的手下“順利”弄死了顯嘉帝,然後再揭發崔妃的罪行,如此哪怕太子是顯嘉帝所立,又怎麽可能繼續登基?
而暖美人無依無靠,唯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顯嘉帝很喜歡她的陪伴,皇後肯收她到麾下也是為了這一點——如果顯嘉帝死了,她對皇後來說有什麽用處呢?所以哪怕她投靠了皇後,卻也不希望皇帝出事兒。
在這樣的考慮下,暖美人當然不會告訴蘇皇後,崔妃有意弑君了!
顯嘉帝聽到這裏後沒再說什麽,隻命人帶她下去,繼而徹查方才參與熬藥的宮人,如此查出眉綠,再查到崔妃——確認暖美人之言屬實後,皇帝直接命人去西福宮善後,為此還找借口把中途察覺到端倪過來詢問的蘇皇後勸去偏殿休憩——太子這會對暖美人的感觀非常複雜:不知道該感激她在藥裏放的解毒丸,讓顯嘉帝即使喝了藥也沒出事;還是應該怨恨她的舉動導致了崔妃弑君之舉的曝露,使自己生母喪命宮闈?
他心煩意亂的擺了擺手,示意沒什麽話再問荀應了,扯鬆衣領後迎著夜風吹了好一會,才失魂落魄的走向自己休憩的地方:顯嘉帝的態度很明確了,秘密.處置崔妃等人,將弑君之事掩蓋下去,免得影響到他這個儲君的地位。
這個父皇如此處心積慮的為他著想,叫他怎麽忍心令其失望?
——明日西福宮的宮人發現崔妃“病逝”後,他可還要演好一個乍聞噩耗的孝子的!
隻是太子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東暖閣內,與他的屋子隻隔數間的房裏,簡虛白正將一支竹節玉簪握在手裏,內勁微吐,中空的簪身無聲無息碎作齏粉。
“公爺?”紀粟見狀愕然,他是簡虛白的心腹,自然知道這支竹節玉簪看似普通,實則暗藏玄機,簪身的中空一節裏,一直藏著一枚能解百毒的解毒丸。
這是簡虛白當年在烏桓中毒後,端木老夫人派芸姑前去救治他時,特意讓芸姑轉贈給他的禮物,乃錦繡堂秘製,專用於應急。這回進宮侍疾福禍難料,簡虛白自然要帶上以防萬一。
隻是紀粟想著皇帝橫豎都醒了,怎麽反而還要用到此物?且看著玉粉從簡虛白指間灑落的樣子,那枚解毒丸顯然已經不在其中了。
他心頭一跳,“難道方才有人對公爺……?”
“方才有人在皇舅喝的湯藥裏做了手腳,我將解毒丸放了進去。”簡虛白搖了搖頭,簡短道,“不過放解毒丸打的是暖美人的旗號,為了取信太醫,我還讓她把解毒丸先放在荷包裏捏了捏,然後才擱到藥裏去,如今這枚簪子的秘密自然不能叫人知道,隻能毀去了。”
說話間,他已將整支玉簪全部毀去,隨手灑到窗外的小池塘裏,繼而一拂廣袖,池水泛起微瀾,片刻光景,原本浮在水麵上的粉末已沒了蹤跡。
紀粟這會卻顧不得關心簪子,吃驚道:“是誰這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陛下!”
這麽問時,目光下意識的移向偏殿,那是蘇皇後這會暫時休憩的地方。
“名義上是崔妃娘娘。”然而簡虛白卻語氣古怪道,“實際上,是皇舅!”
若說紀粟方才聽說有人意圖弑君嚇了一跳,此刻則是險些跳起來:“陛下?!”
“若非皇舅授意,憑崔妃也想把手伸到宣明宮來?”簡虛白微微冷笑,“皇舅母是正經主持六宮的元後,若非這回皇舅人事不省,尚且指揮不動宣明宮的人,何況崔妃?皇舅踐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若是連自己宮裏人都約束不住,當年奪儲那會天知道死了多少次了——隻可惜這個道理皇舅母清楚,崔妃卻懵懂無知!噢,也許她不是不知道,隻是太希望做皇太後,利令智昏!”
“但陛下從年初時候起就一天不如一天,也許宣明宮的人想為以後考慮?”紀粟不可思議道,“不然陛下若要廢太子不過一句話罷了,何必兜這樣的圈子從崔妃娘娘入手?”
簡虛白聞言嗤笑了一聲,道:“廢太子?皇舅若要廢太子確實不需要這樣麻煩——問題是,皇舅壓根就沒打算易儲,反而鐵了心要讓太子登基,那麽對於崔妃的處置,又怎麽可能簡單?”
見紀粟一臉茫然,他微哂道,“畢竟在皇舅心裏,太子比代國姨母重要,但代國姨母,卻也絕對比崔妃重要啊!”
“陛下打算傳位太子,但也希望保住代國長公主殿下?!”紀粟聽到這兒,可算明白過來,“隻是太子若登基,崔妃必為太後,屆時母以子貴,要與代國長公主計較恩怨,代國長公主必定無幸——是以,陛下打算在太子登基之前,先處置了崔妃?!”
——畢竟太子雖然是崔妃的親生兒子,但自幼以來與崔妃相處不多,母子感情遠沒有父子之情深厚,所以如果顯嘉帝臨終前對代國長公主一家做出處置,再要求太子以後網開一麵的話,太子應該會答應的。
前提是,沒有一位崔太後堅持趕盡殺絕!
否則即使太子堅守承諾,到時候想討好太後的人也會無所不用其極的針對代國長公主一家!
也就是說,顯嘉帝想保住妹妹的話,崔妃是必須死的。
這種情況本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換個儲君,偏偏皇帝不在乎儲君生母的死活,卻不想易儲,因此他得讓崔妃死得自作自受,死得理所當然,死得太子啞口無言!
尤其是不能怪罪到代國長公主等任何一個皇帝想保全的人頭上去!
那麽還有什麽罪名,能比弑君更合適呢?
從法理上講,這是十惡不赦之行;從感情上講,太子對皇帝比對崔妃親,如果非要在生身父母中選一個,太子肯定是選皇帝;從綱常上講,謀殺親夫的婦人活該罪該萬死!
紀粟越想越覺得冷汗淋漓,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才道,“可是……可是太子殿下難道不會認為,若非代國長公主苦苦相逼,崔妃娘娘斷不會出此下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