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王府的大房整個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氣息。
這也不奇怪,孔氏才進門時雖然跟腳就得了一子,卻因那會的二少奶奶金氏想沾一沾子嗣緣,硬把孩子抱過去養——結果不知道是孩子本身有問題,還是金氏不上心,總之沒足月就沒了。
待孔氏出月子之後方知曉,同金氏理論時又被她氣得不輕,大病一場後,連著好幾年都沒動靜!
這會總算又得了個兒子,大房哪能不高興?
“我到現在都跟在夢裏一樣!”孔氏見到宋宜笑時,眼角淚痕未幹,直說,“前兩年,我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沒想到還能有今日!”
她乳母也在旁拭淚,唏噓她的苦盡甘來,當然更要勸她:“奶奶快點不要哭了,這是高興的事兒啊!何況月子裏可不作興落淚的。”
宋宜笑跟乳母一塊勸慰了她好一會,孔氏才勉強收了淚,又對宋宜笑賠禮:“聽說爹讓八妹妹跟著你們去桑梓?說起來我們這些做兄嫂的實在對不住八妹妹,娘去之後,原該我們照顧八妹妹的,不想卻累了你們這許多日子!現在還得你們帶她來回。”
“孔嫂子說的這是哪裏話?”宋宜笑輕笑著說道,“那也是我妹妹呢,你們忙不過來,我又正好得空,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何況你當初建議我接她過去,原也是為了她好,我怎麽會不曉得嫂子的苦心?”
孔氏這兒今天橫豎不多她一個道喜的人,所以宋宜笑同她說了會話,也就告罪離開,去陸冠雲的院子了。
路上她想了想,到底先去了找了五少奶奶。
五少奶奶細眉長眼,肌膚白皙,看麵相就是個老實人。
雖然說她打理衡山王府已經有半年多了,這會見著宋宜笑,卻還是有些戰戰兢兢的,一照麵就請罪說自己沒照顧好陸茁兒——宋宜笑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自己並非過來問罪,卻是專門來看看她的。
好說歹說,五少奶奶才鎮定下來,卻也不知道找點話題什麽的,最後還是宋宜笑自己想方設法跟她拉了會家常,見這位少奶奶似乎很吃力於應酬的樣子,暗歎一聲,隻得告辭了。
跟著再去見陸冠雲,時已近午。
她披著秋陽進門,卻見芳草兀自萋萋的庭中,一扇半掩半開的窗後,小小男童正襟端坐在與他身量毫不相襯的案後,捧著本書,正大聲誦讀著。
陸冠雲明顯已察覺到姐姐前來,卻絲毫不為所動——宋宜笑也沒有打擾他的意思,自在門外候著。
半晌後,他終於讀完了一段,才放下書卷,跳下凳子,歡喜的奔出來道:“姐姐,您來了?”
“是呢!”自從韋夢盈去世後,由於這樣那樣的緣故,姐弟兩個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了,考慮到陸茁兒的情況,宋宜笑這回來的時候很怕看到弟弟也有什麽不好的變化。這會見他精神依舊,心裏暗鬆口氣,邊俯身去抱他,邊笑道,“茁兒也來了呢!茁兒還記得哥哥嗎?”
“茁兒來讓哥哥抱抱!”誰想陸冠雲卻靈巧的一讓,避開她手臂,去逗她裙邊的陸茁兒,又有些抱怨道,“姐姐,我已經進學,您再抱我,叫人家看到要笑話的!”
宋宜笑本來為他不讓自己抱感到失落,聞言真是哭笑不得:“你才幾歲啊?咱們是親姐弟,有什麽好笑話的!”
“反正姐姐以後不要抱我了!”陸冠雲今年才七歲,抱四歲的陸茁兒自然吃力,所以沒抱一會就放下來了,隻好遺憾的摸了摸妹妹的腦袋,理直氣壯道,“我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了!”
“!”宋宜笑想了想,忽然走過來,硬把他抱起來了會才放下,哼道,“六七歲在姐姐我看來也是小孩子——你也不想想你比你外甥女才大幾歲?還在我麵前裝大人!”
見陸冠雲委屈的扁嘴,宋宜笑忙又哄道,“姐姐好久沒見你了,這不是太想你了嗎?”
說到這兒,見陸茁兒隻是靜靜看著不作聲,放緩了語氣,蹲下來道,“茁兒,這是你七哥,你忘記了嗎?來,喊哥哥。”
陸冠雲跟陸茁兒雖然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論血緣比跟宋宜笑還親近,但兄妹相處的時間卻不多。這是因為陸茁兒太小,跟他玩不到一塊去,且韋夢盈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寄予了厚望,他說是六歲入學,實際上,三歲上韋夢盈閑下來就要教他東西了。
自從入學後,那就更沒功夫跟妹妹聯絡感情了。
所以此刻見陸茁兒望著自己卻不喊人,也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隻笑著逗她:“你喊一聲七哥,七哥就給你拿糕點吃,好不好?”
宋宜笑看著他陽光燦爛的笑臉,再看看靜默的妹妹,心裏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倒不是覺得弟弟沒心沒肺,隻是想到這個弟弟之所以在失去生母後依然保持著這樣毫無陰霾的情緒,多半是因為韋夢盈出事後,無論衡山王還是薄媽媽,最保護的都是他。
難免,為兩個妹妹感到委屈。
“我這想法也是可笑,難道非要弟弟與妹妹一樣不聲不響了才高興嗎?”但旋即她又覺得愧疚:她知道自己更同情妹妹們,除了兩個妹妹確實可憐確實被忽略外,也是因為同病相憐。
她兩世為人吃的所有苦頭,其實說到底是因為是女兒身。
設若她是宋家長子而非長女,即使韋夢盈改嫁,龐老夫人也未必舍得拿她怎麽樣的——所以弟弟與妹妹,她總是忍不住更站在妹妹們的立場來想。
然而衡山王跟薄媽媽等人再偏心,到底不能說是陸冠雲的錯,宋宜笑因此心緒複雜,倒仿佛對弟弟有芥蒂一樣了。
她搖了搖頭甩開雜念,看著陸冠雲逗了會陸茁兒,又踮腳從桌上取了塊酥餅給妹妹——陸茁兒望了望,接到手裏,卻沒吃。
“雲兒,薄媽媽呢?”宋宜笑看著弟弟繼續哄妹妹,沉吟了下,出言道,“她今兒沒在你這兒伺候嗎?”
她正想著薄媽媽躲得過今天,難道還能躲自己一輩子?
不想陸冠雲卻詫異道:“姐姐您不知道?薄媽媽在翠華山時就走了。”
“走了?”宋宜笑吃了一驚,道,“她去了哪裏?”
“聽五嫂說,她回她老家了。”陸冠雲道,“至於媽媽的老家是哪兒,我卻不曉得呢——要麽姐姐去問下五嫂?”
說到這位老仆,他流露出懷念之色,“以前我讀書時都是媽媽在跟前伺候著,偶爾媽媽會做些拿手點心,那個槐花餅真好吃啊!可惜媽媽走的時候沒跟我說,五嫂說她家裏有事,不然肯定也是想留下來照顧我的!”
“是嗎?”宋宜笑沉吟了下,看了眼鈴鐺,見鈴鐺微微搖頭,表示她也不知此事,便對弟弟道,“你在這裏陪茁兒,姐姐去問下你五嫂——到底薄媽媽是咱們娘留下來的人,也不知道她家裏出了什麽事情,竟說走就走了!”
陸冠雲懂事的點頭:“姐姐您去吧,我會照顧好妹妹的。”
又說,“姐姐問到了也跟我說聲?”
“好呢!”宋宜笑捏了捏他麵頰,被他氣惱的推開手,方笑了笑起身離開。
五少奶奶看到她去而複返,而且這回沒帶陸茁兒,以為她現在才是來算賬的,神情頓時流露出惶恐來,宋宜笑無奈的想:“也難怪孔嫂子說她壓不住底下人,這副樣子,是個心眼活泛些的下人,也要覺得她好欺負罷?”
心裏歎了口氣,宋宜笑直接道明來意:“我聽雲兒說,之前我娘那裏的薄媽媽,前些日子家裏有事回去了?卻不知道是什麽事?”
“那是哄雲兒的說辭。”五少奶奶見她問這個,才鬆了口氣,細聲細氣道,“實際上,薄媽媽是沒了!”
“沒了?”宋宜笑愕然道,“怎麽個沒了?!”
“她兒子在王府的莊子上做事,不知怎的被誤會……”五少奶奶考慮了下措辭,才繼續道,“被誤會非禮了一個莊戶人家的年輕媳婦,那女子的公爹與丈夫都是極暴烈的性.子,聞訊之後起了殺心,竟趁薄媽媽偶爾過去看兒子的時候,把一家子堵在房裏放了火,一家人就這樣……”
宋宜笑非常吃驚:“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為什麽聽都沒聽說過?”
薄媽媽的丈夫已經沒了,她隻有一個獨子,已經娶妻,據說頗生了好幾個兒女,算起來一家子至少七八口人,再加上薄媽媽作為韋夢盈的第一心腹,家裏買幾個小丫鬟服侍是買得起的——哪怕他們一家子在上位者看來也不過是奴婢,到底這麽多條人命,還發生在天子腳下,怎麽會無聲無息,連宋宜笑這種跟薄媽媽頗有淵源的人都沒聽到風聲?
“那會盧家剛剛抄家,翠華山上下都在議論盧家的事情,想來沒什麽人關心這麽件簡單的案子了。”五少奶奶解釋道,“而且父王想著七弟是薄媽媽看著長大的,知道這樣的噩耗後一準要傷心,就吩咐上上下下隻說薄媽媽有事回老家——沒跟您那邊說,也是怕您難過!”
宋宜笑蹙著眉頭沒接話:她哪可能為薄媽媽之死難過?
實際上薄媽媽若未死,她今兒個來之前還在琢磨這個老仆留是不留呢!
隻是——
五少奶奶說什麽非禮了莊戶被滅門,這也未免太巧了吧?
恐怕未必隻是滅門,更是,滅口?
她立刻想到了顧韶,眼神不禁冷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