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離邈所料不錯,端化帝確實知道了一些不能宣揚出去的秘密。
這秘密是如此的不堪,以至於端化帝連跟結發之妻衛皇後商量的勇氣都沒有,更不要講告訴其他人了!
“父皇從顯嘉二十二年的四月,就已是強弩之末,更遑論讓妃嬪侍寢!”回想著太醫院院判不久前的秘密稟告,端化帝隻覺得怒從心起,“那麽暖太妃所生的慶王,是怎麽來的?!”
慶王生於端化元年的三月十一,算算日子,他應該是顯嘉帝臨終的那個月懷上的。
當時還是暖美人的暖太妃一直侍奉在顯嘉帝身側,而蘇太後由於傷心親生兒子奪儲失敗,已經不管宮務了。
所以那段時間的宮闈,不能說亂作一團,但很多地方都有所懈怠。
這種情況下,暖太妃有孕後,說自己某月某日侍奉了顯嘉帝,查到彤史未記載後,大家都認為是負責的宮人疏忽了職守,罰了那宮人之後,也就補了上去——因為這種漏記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
何況顯嘉帝除了屠戮手足這一件為人詬病外,是公認的英明神武,誰能想到他會被戴綠帽子?!
如果不是負責為顯嘉帝診治的太醫院院判年事已高,沒幾天活頭了,又無子女,想著到底伺候先帝一場,不忍白白把這秘密帶進棺材裏去,悄悄稟告了端化帝的話,端化帝隻怕到現在都認為慶王是自己的親弟弟!
當然憑端化帝對簡虛白的信任,他才開始懷疑慶王的血統時,是沒有想到自己的表弟的。
但他派人查下來的結果,卻無不指向了簡虛白!
最讓他懷疑的一件事情是,當初顯嘉帝昏迷,奪儲最激烈的那段時間裏,簡虛白在還是太子妃的衛皇後的要求下,到宣明宮侍疾。
按照規矩,這種情況出入宮闈,所帶之物都要進行記錄與檢查的。
簡虛白進宮時的物件裏,有白玉簪一支,離宮時卻不見蹤影——當時紀粟對侍衛的解釋是不小心摔壞了,也就隨手扔了。
侍衛都知道簡虛白身份尊貴,自不會追究這麽點小事,聞言記了一筆也就沒追問下去。
但現在……
端化帝看向自己的案頭——無瑕的羊脂美玉雕琢成竹節狀,整支簪子精致而古意盎然,歲月的痕跡一目了然,絕對不是隨處可見的物件。若輕觸簪頭,便露出中空的機關來,端化帝已經找信得過的太醫驗過,這支簪子裏,曾放過解毒丸。
正是暖太妃當年端給顯嘉帝那碗藥裏擱的那種解毒丸!
這支簪子,是端化帝派人秘密從暖太妃的寢殿暗格裏搜查到的。
據領命的侍衛回稟,簪子被裏外三層的包裹在琉璃匣中,可見暖太妃對它的珍惜程度!
這叫端化帝怎麽能不懷疑簡虛白?
沒錯兒,當初顯嘉帝於翠華山才駕崩時,簡虛白入行宮勸慰太皇太後與蘇太後,中間遇見暖太妃,這件事情他是向端化帝稟告過的——可當時端化帝沒有懷疑這個表弟,所以他聽聽也就算了;現在想想,不定就是簡虛白跟暖太妃私會之後,怕被人在暗處看到,所以搶先到自己那兒去報備一下呢?
端化帝是真心把簡虛白當弟弟看的,他因為很小的時候就被立為儲君,由顯嘉帝親自帶在身邊教導,與生母崔貴妃相處不多,跟同母弟弟梁王也沒太多照麵的機會。
倒是簡虛白被太皇太後撫養後,由於顯嘉帝侍母甚孝,即使政務繁忙,也會經常親自前去探望太皇太後——去的時候大抵會帶上端化帝,這麽著,端化帝可以說是看著簡虛白長大的。
所以如果簡虛白犯了其他錯誤,什麽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他都可以拉偏架。
哪怕端化帝親生的二皇子間接因這位表叔夭折,太子在不久前也受到牽累摔斷了腿,端化帝難過歸難過,卻始終沒有記恨這個表弟。
惟獨一件事情不行:冒犯顯嘉帝。
畢竟這位先帝不但是端化帝的生身之父,更為端化帝的登基傾注一生心血——自從登基以來,每每遇見棘手之事,追想顯嘉帝尚在時對自己這個儲君的嗬護扶持,端化帝私下裏都忍不住要落淚。
——倘若慶王當真與簡虛白有什麽瓜葛的話,端化帝覺得自己沒辦法原諒這個表弟!
但這樣的事情他根本就說不出口,更遑論召簡虛白回帝都對質。
是以這回懋妃自.盡後,端化帝借機委婉表露了對簡虛白的遷怒,希望可以借助禦史的彈劾,逼簡虛白早日還朝自辯。
他才有機會弄清楚,究竟是誰,踐踏了顯嘉帝的尊嚴?!
“算算時間,阿虛差不多該接到消息了,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端化帝看著草長鶯飛的殿窗外,感到無盡煩惱,“他回來之後,朕又該如何不被他察覺的套出真話?”
禦案上放著銀香爐,裏頭點著提神的香料,專門為了讓皇帝在批閱奏章時能夠鬆快些。
打磨光滑的香爐鏡子也似,極清晰的照出了此刻的九五至尊——比登基前沉穩了許多,眉宇間的情緒也漸漸學會了隱藏,有朝無喜無怒發展的趨勢。
然而,端化帝低頭看去時,最先察覺到的,卻是自己鬢邊幾點不起眼的銀絲。
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忽然湧上心頭。
他今年才二十八歲!
尚未而立,已生華發——而他又操了些什麽心呢?
登基之路是顯嘉帝為他一手鋪平的,甚至連新朝的輔政大臣都已安排好。
改元以來,既沒有發生過什麽重大的天災人禍,也沒有遇見動亂反叛,迄今端化一朝最麻煩的事情,大約也就是翠華山的天花之事,死了個二皇子了。
這種情況下,踐祚不到兩年的新君,憔悴至此,端化帝很難不覺得:這是因為他太過平庸的緣故。
所以在顯嘉帝看來隨口可決的事情,他也需要慎重思索,仔細斟酌,才敢出言示下,免得被臣下小覷。
“父皇!”年輕的皇帝怔望著銀香爐上的倒影,喃喃自語,“孩兒……是不是讓九泉下的您失望了?”
繼位不到三個月,曾經雄心壯誌的端化帝已經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為君資質距離顯嘉帝有多大的差距。此生他已不再天真的認為自己可以超越先人——守好祖業,將太子栽培成為一代明君,才是他有指望實現的目標。
可現在,連為自己父皇討個公道,他都覺得棘手,這實在不能不叫皇帝覺得悲哀。
此刻遠在遼州的簡虛白,同樣覺得很是悲哀:“我與陛下自幼相熟,自宮中便情同嫡親兄弟。當年隨軍出征烏桓,陛下曾大力阻攔,後來被俘,陛下也曾竭力奔走,數番在皇舅麵前為我求情。之後奪儲,我亦是盡力襄助陛下——這樣的情誼,我以為即使要生出罅隙,那也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後了。”
“卻不想,如今陛下登基不到兩年,竟已對我生出猜疑之心!”
“陛下不是刻薄寡恩之人。”宋宜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但簡虛白短暫的傷感之後,卻已經冷靜了下來,“也絕非眼裏容不得沙子,何況我委實想不到我做了什麽事情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如今陛下一沒有派人召我回帝都自辯,二沒有遣使前來遼州責問,卻是直接表現出了對我的猜忌與不喜。”
他頓了頓,“這說明,要麽幕後算計我的人手眼通天,將證據做得滴水不漏,即使我親自到了禦前,也無法反駁!”
“但以我對陛下的了解,即使鐵證如山萬人所指,他至少也會給我個麵奏的機會的!”
宋宜笑輕聲問:“那?”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這種事情,不好開口。”簡虛白目光冰冷,沉聲道,“哪怕以陛下與我的關係,也不好開口!所以陛下隻能借用懋妃之死這個機會,縱容禦史彈劾我,好從中尋找破綻,推斷真相!”
宋宜笑並不知道暖太妃當初為了不在顯嘉帝駕崩後被送去行宮等死,一度要求簡虛白給她個孩子——但簡虛白現在把話說到這份上,猜也猜得出來是什麽事情了:“難道陛下懷疑你與後宮?!”
不然還有什麽事情,是一起走過奪儲那段歲月的嫡親表兄弟,都不好說的?
夫妻兩個不約而同想到了暖太妃——畢竟兩朝後宮中,最容易與簡虛白傳曖昧的,就是這位前飛暖公主了!
沉默片刻後,宋宜笑緩緩問:“現在要怎麽辦?”
“我先寫封信,派人送去給雪沛吧!”簡虛白思忖片刻,道,“咱們究竟離開帝都已經有些日子了,不如他消息靈通——何況隔這麽遠,應變也來不及!”
他怕妻子擔心,也是覺得有點說不出口,所以到現在都沒說自己曾經拒絕暖太妃的事情。
實際上,他現在跟端化帝一樣懷疑慶王的血脈。
畢竟暖太妃哀求他無果後,卻依然有了孩子,且靠孩子離開了行宮——這也太巧了!
那麽端化帝懷疑到自己這個表弟頭上來,是否暖太妃見事情敗露後,既為了保護慶王的生父,又為了報複自己,所以招認慶王是自己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事情恐怕比他想得還要麻煩。
絕望中的女人會有多麽的瘋狂,之前沒了的懋妃,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該怎麽辦?
簡虛白一麵寫信,一麵心念電轉,思索著對策。
簡家的恩怨剛剛告一段落,妻子正值芳華,幼.女尚且懵懂,膝下還寄養了個年幼的小姨子——為了這些人,他也不能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