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經過數日夜以繼日的趕路後,簡虛白終於風塵仆仆的回到了闊別大半年的都城。
進城後,他與特使道別,先回府梳洗更衣,又召見幾個要緊的管事,匆匆問了些話,這才前往皇宮,探望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看到因為連夜趕路、明顯瘦了一圈的外孫非常心疼,不過眼下最緊要的是讓簡虛白去皇帝麵前自辯,是以略略噓寒問暖後,就當著滿殿宮人的麵道:“你離開了這麽久,皇帝也很擔心你。既然進了宮,你也順道去看看他吧!”
簡虛白頷首應了,又挨個問了蘇太後等長輩的近況,這才告退去宣明宮。
宣明宮中,端化帝已經提前清場,等了有一會了。
年輕皇帝頗有些焦灼,本來他是不打算跟這表弟明言的,因為這種關係到顯嘉帝尊嚴的事情,不管簡虛白是否清白,說了出來,都是對他那位父皇的侮辱。
可太皇太後橫插一手,端化帝盡管沒有完全接受這位皇祖母的建議,到底不能全拂了她的麵子——也隻能說清楚了。
所以皇帝現在心情很複雜:簡虛白是無辜的,這意味著他冤枉了看著長大的表弟,連在太皇太後麵前的一番反駁之辭也顯得可笑了,而且表兄弟之間,很難不存下裂隙;
簡虛白若不無辜,則意味著他尊崇的父皇,公認的明君顯嘉帝,竟被視若親子的嫡親外甥戴了綠帽子!
更意味著,端化帝一直以來都看錯了這位表弟!
以至於皇帝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期盼才好?
正心煩意亂間,門口的內侍躬身走了進來:“陛下,燕國公求見!”
“宣!”端化帝吐了口氣,下意識的坐正了身體。
片刻後,一襲石青素袍、隻拿竹冠束發的簡虛白走了進來:“微臣參見陛下!”
端化帝擺手道:“免禮,坐吧!”
簡虛白謝了恩,在下首落座後,端化帝沉默了會,到底沒有直接說正事,而是道:“遼州離帝都甚遠,你這一路趕來辛苦了。”
“陛下言重。”簡虛白道,“終究皇外祖母鳳體要緊!”本來他過繼到簡家三房,不算晉國大長公主之子,自然也不能再稱太皇太後“皇外祖母”了,但方才在清熙殿,才這麽一講,就被太皇太後惱怒的打斷,勒令他往後繼續喊著“皇外祖母”才成。
太皇太後甚至道:“怎麽?哀家辛辛苦苦養你一回,你過繼之後就不念哀家昔年的撫育之恩了?還是看皇外祖母年老體衰,不要哀家了?”
話說到這份上,簡虛白原也沒有跟這位長輩生份的想法,自然依了太皇太後——除了不再稱晉國大長公主夫婦為“爹娘”外,對皇室其他人的稱呼照舊,以示不忘這些年來顯嘉帝等人對他的照拂與看顧。
此刻端化帝也沒計較他這麽喊,沒什麽表情的點了點頭,又問:“你們三房可還好?”
“賴陛下福澤,一切都好。”簡虛白沉吟道,“隻是三哥的事情……”
簡夷猶乃晉國大長公主之子——沈綺陌跟簡誠之才出事時,雖然他還下落不明,遼州那邊又哪敢隱瞞?所以帝都這邊早就知道簡夷猶一家子遭難的消息了。
但端化帝現在沒心情去關懷這個向來生疏的表弟,捏了捏眉心,終於決定進入正題:“都下去吧!”
宮人魚貫退下,高大的殿門也在沉默中被關上。
縱然點了燈,依舊顯得昏暗的殿中,隻剩了表兄弟二人。
端化帝深吸了口氣,才道:“阿虛,你該知道皇祖母托詞臥榻,召你還都的用意?”
“臣聽說暖太妃母子已被軟禁,且朝中有人彈劾簡家三房,卻未受責罰,是有些膽大妄為的揣測!”簡虛白聞言,離座而起,低頭拱手,平靜道,“還望陛下饒恕!”
“朕現在隻問你一句:是不是你?”端化帝扶著禦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看著底下豐神俊朗的表弟,一字字道,“阿虛,我現在以表哥的身份問你——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他話音未落,簡虛白已抬起頭,目光直直的對上端化帝:“不是!”
“可有證據?”端化帝不意外他會這麽回答,這麽大的罪名,有誰會傻到被這麽一問就直接招供?雖然說簡虛白態度十分坦然,可如果真是他做下來這樣的事情,橫豎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裝了這麽久了,繼續扮無辜有什麽難度?
“最簡單的法子莫過於滴血認親。”簡虛白平靜的說道,“至於其他證據,臣之前一直遠在遼州,一時間卻也想不到什麽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端化帝既然一早就相信了慶王並非顯嘉帝血脈,卻一直留著他跟暖太妃的性命至今,隻以保護的名義將他們軟禁起來,顯然也是為了確認慶王的生父【注】!
之前簡虛白與簡離邈商議對策時,原本沒想過滴血認親的,蓋因這麽做了,雖然可以證明簡虛白的清白,但他與端化帝之間的情誼,必然遭受重創——若用未婚夫妻來比喻君臣關係,未婚夫懷疑未婚妻與人有染,當麵質問幾句,即使吵翻了,真相大白後,不難複合。
但若未婚夫直接找人來,要求驗證未婚妻是否仍為處子,可想而知雙方的心情!
所以簡離邈當初說,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找出暖太妃真正的奸夫,如此既撇清了簡虛白,也不至於撕破臉,讓彼此難以下台。
然而世事難料——簡虛白在抵達帝都前,被簡離邈的人追上,告知了他簡夷猶確認慘死的消息,並建議他改變原本的計劃,立刻向皇帝證明自己的清白!
因為簡夷猶是在簡虛白起身返回帝都後被發現的,而且簡虛白一路上沒有遇見任何阻撓。這很難不讓簡離邈懷疑,真正的殺局,在帝都,在皇宮,在朝中!
所以他認為這種時候必須盡快摘清自己,以防落入連環算計之中——簡虛白當然相信自己嗣父的判斷。
端化帝神情複雜的看著表弟,沉默了一下,才淡聲道:“皇祖母經常將那孽種接到膝下逗弄,最近這段日子,由於太子臥榻,皇祖母牽掛太子,暫時沒顧上那邊。朕之前已與皇祖母說好,皇祖母這會應該已經打發人去將那孽種接到跟前了。”
表兄弟兩個遂打著一塊去給太皇太後請安的旗號,前往銘仁宮——本來太皇太後身體好了點後,要把銘仁宮讓給蘇太後的。
但蘇太後說什麽也不肯接受,硬是帶著暖太妃仍舊住在徽儀宮裏。
太皇太後提了幾回,看兒媳婦真心不想搶自己住慣的地方,才不說了。
宮人看到簡虛白再次折返,都沒怎麽注意。
太皇太後素來寵愛這個外孫,這點內外無人不知。
尤其簡虛白這回回來又沒帶妻女,太皇太後哪能不留他用個飯呢?是以簡虛白去拜見了端化帝,再隨端化帝回到銘仁宮,再正常沒有了。
“你們來了?”太皇太後見孫兒與外孫一塊進來,跟沒事人一樣抱著慶王笑道,“瞧這孩子,是不是越發像先帝了?”
慶王容貌大部分傳了生母暖太妃,漂亮的出奇。不過漸漸長開的眉眼裏,確實也有幾分先帝的影子,這也是端化帝懷疑簡虛白的緣故之一,因為簡虛白真正應了外甥肖舅這句話,長得比他這個親兒子還像顯嘉帝。
“皇祖母,咱們有件事情想跟您說。”端化帝看著慶王,他以前對這個弟弟還是很喜歡的,雖然不同母,但沒威脅,長得又好,年紀又比他兒子還小,他又何必小氣呢?
但這會看慶王卻是越看越厭惡,卻懶得像太皇太後那樣若無其事了,直截了當的說道,“是要緊事。”
太皇太後聞言看了眼左右,宮人立刻告退——隻有玉果留下,她出聲問:“娘娘,慶王殿下?”
“他小孩子懂什麽?留著吧!”太皇太後瞥了眼正依偎在她懷裏,把玩著自己衣上珍珠的慶王,不在意道。
等殿門關閉後,太皇太後臉上前一刻還慈祥的笑意,頃刻間無影無蹤。
她將慶王放到榻上:“玉果!”
玉果會意的福了福,進了後殿。
片刻後,她捧著盛滿了水的金盆出來,先到慶王跟前——太皇太後已從小幾下的暗格裏取出一柄銀刀,親手在慶王的指間輕輕一割,小小的孩子感到疼痛,咧開嘴,哭了起來。
但此刻殿中沒人有心情去哄他。
玉果雙手擎著盆,在端化帝的注視下,走到簡虛白跟前:“公爺!”
簡虛白毫不遲疑的咬破手指,滴血入盆——兩滴血涇渭分明,片刻後,依然沒有相融的意思!
“阿虛……”端化帝臉色漸漸蒼白起來,“朕……”
他正斟酌著此刻該說的措辭,盆上忽然又伸來兩隻手,指間血跡宛然,滴入水中!
這兩滴血落下之後,卻是迅速融到了一起!
端化帝愕然抬首,卻見殿中不知何時多了兩名宮女打扮的麵生女子,看年紀一老一少,滴完血後,立刻退後一步跪倒。
“這是哀家的意思!”玉果高舉金盆,亦跪呈在端化帝跟前——她身後不遠處,太皇太後有些哀戚的說道,“阿虛與慶王的血無法相融,但這對死囚母女卻可以,可見盆跟水,都沒問題!”
端化帝聞言大慟,有些激烈的喊道:“皇祖母,孫兒怎麽可能不信任您?!”
這是他的真心話,雖然端化帝認為太皇太後偏愛簡虛白,但顯嘉帝更是太皇太後的親生骨肉——太皇太後再寵外孫,也不可能幫著外孫隱瞞他侮辱自己親兒子的舉動!
所以看到太皇太後特意預備了一對死囚母女滴血入盆,以證清白,端化帝自是大受打擊。
畢竟,他剛剛錯誤的懷疑了表弟,現在又連祖母都表示了對他的不信任——端化帝的心情,豈能不雪上加霜?
“皇帝!”但太皇太後沒有絲毫安慰他的意思,反而嚴厲的望向他,“古話說,一不做,二不休!你既然已經要阿虛滴血認親來證清白,那麽這用來檢視的盆與水,當然也要確認是沒做過手腳的!否則你或者此刻相信了、或者礙著哀家這張老臉不好意思提出來,又或者事後想起心中生疑——這一場滴血認親,豈不是白費了功夫?!”
她目光複落在簡虛白身上,“到時候,兄弟之間的芥蒂非但不能因為這場滴血認親而消弭,反而越發離心!這豈是好事?!”
簡虛白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太皇太後這其實是給自己一個表忠心的機會,免得端化帝無法收場。
隻是他正要開口,宮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太皇太後一皺眉,朝玉果抬了抬下巴:“你出去問問,可是有人來了?”
玉果走側門去到外麵,片刻後神情凝重來報:“暖太妃懸梁了!”
見殿中除了年幼的慶王外,眾人皆皺起眉,忙又道,“索性被人救了下來!”
“是朕冤枉了阿虛!”端化帝麵上陰沉密布,起身道,“但暖太妃若非心虛畏罪,何必懸梁?!”
【注】滴血認親現在大家都知道不科學,但在古言裏,似乎默認它是個準確確認血親關係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