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聽說端化帝要來向自己稟告事情,先是一皺眉,繼而微微冷笑:“讓他來好了!哀家現在還有什麽事情好忙的?連阿虛,昨兒個在宮道上徘徊了半晌,不也沒敢過來找哀家?!皇帝把哀家逼到這樣的地步,要來清熙殿,還要問過哀家的意思麽?!”
玉果對小宮女道:“去告訴宣明宮來的人,太皇太後這會兒有空的。”
待小宮女福了福告退之後,她半跪下來,替太皇太後理了理裙裾上的褶皺,歎了口氣,說道,“娘娘何必如此?陛下到底是您的親孫兒。這些日子,陛下也是很不好過的,如今既然主動過來跟您稟告事情,可見陛下到底是孝敬您的!您何不給陛下個台階下,祖孫從此重歸於好,往後和和樂樂的,公爺也不至於左右為難。”
這樣的話,也就她這樣伺候了太皇太後數十年的老資格可以講。
而且還是看著太皇太後這兩情緒已經平穩下來了,才敢講。
隻是太皇太後聞言,卻毫無征兆的落下淚來:“你到底是哀家住進這清熙殿之後,才來伺候哀家的,所以你不懂得——你以為,哀家當年同申屠還有貞媛那兩個賤人鬥,為的是什麽?!”
她淒然的笑了笑,淚水滴落在衣襟上,“可能所有的人,包括晉國跟代國,都認為哀家是咽不下一口氣吧?畢竟哀家是惠宗皇帝的原配,所生子女裏,肅惠、襄靖還有顯嘉,都是太祖皇帝陛下都讚許非常的。說起來當年惠宗皇帝在太祖皇帝陛下的諸子裏,其實不算頂出色,他能夠承位,哀家給他生的這三個兒子,可沒少出力!”
大睿開國時候下來的老人都知道,太祖皇帝最喜歡的晚輩,就是肅惠王跟襄靖王。
這兩個孫兒戰死之後,太祖皇帝那麽強悍的人,竟難過到了整整一天吃不下飯的地步——要知道那時候天下未平,太祖皇帝根本沒有一時空暇,這種情況下,哀毀至此,可見心痛的程度!
而太祖皇帝的幾個兒子戰死沙場時,他也隻是唏噓了一陣而已!
“但其實哀家最初察覺到惠宗皇帝變心之後,根本沒想到去爭去鬥——因為哀家那時候隻覺得萬念俱灰!”
太皇太後望著不遠處擺瓶裏的花枝,低聲說道,“哀家之所以決定要跟申屠還有貞媛那兩個賤人拚個你死我活,是因為……因為陳國的死!”
玉果知道她說的陳國,是陳國大長公主——其實這位大長公主,連長公主都沒做成,是公主的時候,就故世了。
這個大長公主,還是端化帝登基之後,追封的。
史書的記載上,陳國大長公主的死因是一場風寒之後,由於金枝玉葉的嬌貴體質,未能好轉,所以年紀輕輕就香消玉隕——玉果記得,陳國大長公主死時不到二十歲。
“陳國是因哀家的失勢,在一次酒宴上,被她的異母姐姐穀國跟荊國聯手戲弄與羞辱之後,到惠宗皇帝麵前訴說委屈時,反被申屠賤婦顛倒黑白,令……”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數十年,陳國大長公主也早就不在了,太皇太後說到這兒,依舊氣息不穩,“令陳國反遭惠宗嚴詞訓斥,掩麵而去!”
“回到她的公主府後,她又被駙馬譏誚——哀家那苦命的女兒,最終忍無可忍尋了短見!!!”
太皇太後說到這兒,已經是淚流滿麵,玉果嚇得臉色蒼白,暗悔自己方才不該那樣勸說
,竟勾起了太皇太後這樣的傷心事。
正要出語寬慰,但太皇太後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卻又冷靜下來了,擺手道,“你不必驚慌!雖然哀家每次想到這件事情,都覺得心痛難忍,但到底這麽多年過去,哀家到底不可能一直沉溺其中了!”
她頓了頓,沒有解釋為什麽陳國大長公主被明文記載是病逝,隻一字字道,“陳國死後,哀家悲痛萬分,方醒悟過來,與其傷心於惠宗皇帝的變心,不如顧好了自己的親生骨肉——總好過陳國已去,哀家才懊悔沒有能夠保護好她!!!”
“但哀家究竟醒悟得太遲了!”
“所以哀家的親生骨肉裏,除了代國,包括先帝顯嘉在內……”
“沒有一個過得完美無缺的!”
“代國是唯一的例外。”
“往常哀家總以為,哀家在她身上,可以稍稍得些安慰。”
“可她也沒有了!”
“你說,這叫哀家如何與端化那小兒,重歸於好?!”
太皇太後流著淚說道,“當年肅惠跟襄靖戰死沙場時,哀家簡直恨不得跟著他們一塊去了算了!後來大睿定鼎,天下初平,哀家受冊為太子妃,在大典上看著兒女們前來朝賀,以為他們終究是有福的,不必似他們的兄長那樣,經曆種種艱難種種生死,使哀家這個做生母的,即使長居後方,也是晝夜不得安寧,時刻憂心什麽時候下人夜叩院門,報來噩耗!”
“卻不想……”
“——哀家後半輩子所有的不擇手段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勾心鬥角,為的就是,讓哀家的親生骨肉,不再重蹈陳國的悲劇,可以隨心所欲,用符合他們身份的高貴與恣意的方式,好好兒的活在哀家跟前!!!”
“為此哀家願意做任何事!!!”
她舉袖遮麵,低聲道,“玉果你可知道為什麽你年歲不算太長,卻能管著哀家這銘仁宮麽?”
不必玉果回答,太皇太後已自己說了答案,“因為哀家看到從前的老人,就忍不住想到肅惠、想到陳國他們,哀家實在受不住!是以,搬到這清熙殿之後,把伺候的人,統統都換掉了!”
玉果跪在地上,亦是淚流滿麵,想到即將過來的端化帝,她無比擔心,可此時此景,卻什麽勸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隻是半晌後,端化帝入殿行禮時,重新梳洗過的太皇太後,卻沒給這個孫兒冷臉,反而平靜的叫了起,又命賜座。
除了臉上沒什麽笑色外,竟是一切如常。
這情況看得玉果心裏七上八下的,生怕太皇太後這是欲揚先抑,接下來忽然就發作起來了!
端化帝許是左右已經跟太皇太後撕破過一次臉,這會倒沒什麽惶恐忐忑的,落座之後,直截了當的說道:“皇祖母,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朕已經查得差不多,再這麽拖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所以來跟您商量,是不是該了結了?”
他以前在太皇太後麵前一直自稱“孫兒”的,自從鬧翻後卻就改口自稱“朕”了,這回過來也沒改口,可見不是為了要跟太皇太後和好的。
玉果看在眼裏,不禁暗暗皺眉。
太皇太後也冷淡道:“你既然是皇帝,自己看著辦就好,找哀家做什麽?”
“其他人其他事也還罷了。”端化帝淡淡道,“不過代國皇姑到底是您
的心肝寶貝,逼死她的真凶,難道皇祖母不打算親自處置嗎?”
又說,“當然了,那個宋盧氏,乃是宋弟妹的娘家繼母,宋弟妹雖然不會管這繼母的死活,但其子是江南堂目前唯一的男嗣,恐怕宋弟妹說不得就要求阿虛來打擾您了——您要是覺得卻不過麵子,處置了他們之後,推到朕頭上,朕是沒有意見的。”
“這個就沒必要了!”太皇太後冷冷的說道,“阿虛媳婦的為人哀家很清楚,她不是這樣不懂事的人!”
太皇太後眼中有些隱約的惱色,倒不是氣惱端化帝的態度,而是端化帝故意提到宋宜笑這點,很有借此挑撥太皇太後跟簡虛白關係的嫌疑。
“既然如此,那還請皇祖母示下!”端化帝呷了口茶水,平靜的說道。
……祖孫兩個冷冰冰的商議了好一會,又經過更加冷冰冰的討價還價,最終定下了這段時間一係列事情的處置結果:
首先崔家跟宋盧氏這種小角色,那肯定是不落好的。
兩家都被查抄族沒,十六歲以上無論男女一律處斬,十六歲以下官賣且不得贖身!
其中崔子玉跟宋盧氏因為是主要參與者,深為太皇太後所恨,所以他們沒有斬刑那麽好的待遇,而將被施以“梳洗”之刑。
這種刑罰在史書上也算是大名鼎鼎了,乃是將人綁在一張鐵床上,潑以滾水,然後用鐵刷子一下下的刷去其皮肉,最後隻剩白骨森然——實際上皮肉尚未褪盡,受刑的人就已經死了。
但這期間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不過依照太皇太後對代國大長公主的疼愛,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是無可厚非。
在這兩家的處置上麵,端化帝沒有任何意見。
接著輪到的梁王,卻讓祖孫兩個差點再次當殿撕破臉——按照太皇太後的要求,既然梁王也在代國大長公主之死上有份,而且還是主謀,那麽連從犯都處了“梳洗”,即使念在梁王乃是宗室的份上,給他一份體麵,頂多也就是留個全屍罷了!
太皇太後是這麽說的:“我兒代國乃金枝玉葉,又是梁王之姑,崔子玉跟宋盧氏的行為,是以下犯上,謀害宗室大長公主!而梁王不但犯了此罪,還要加一條逆倫弑親,給他個全屍,已是哀家念在祖孫之情的份上!”
可端化帝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梁王乃朕之生母的幼子,朕之生母在世時,甚愛之!皇祖母既然偏疼代國皇姑,料想也該明白朕之生母偏疼梁王的心情!所以朕怎麽能夠殺他?若行此事,卻叫朕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同生母交代?!”
“再者,所謂梁王乃宋盧氏與崔子玉幕後主使,不過是風言風語,可沒有實際上的證據!”
“焉知是不是宋盧氏他們自知已無幸理,怨恨皇家,故意這麽說,好讓朕殺弟、皇祖母殺孫?咱們可不能中了這樣的詭計!”
太皇太後被這話氣得直哆嗦,顫聲說道:“代國當初不過是攛掇著襄王跟你爭位,梁王卻是在你登基之後已經心懷叵測!你現在為梁王說起話來倒是一套又一套,當初卻為什麽不能對哀家的代國仁慈些?!”
“你怨哀家偏疼代國,現在自己偏疼梁王怎麽不說了?!”
“但朕也打算寬恕宋弟妹。”端化帝來之前早有準備,聞言想也不想道,“皇祖母以為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