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宣明宮正殿內,丹墀下,陸陸續續而來的人,堪堪到齊。
高大巍峨的殿門無聲無息的合上,阻斷天光,隻餘兩排宮燈,靜照滿殿。
從前朝沿襲下來的製度,這座帝皇寢宮的正殿,雖然也用於朝會,卻隻用於內朝——也就是小朝。
雖然說小朝的規模與人數不能跟大朝比,所以這座殿宇也遠不如大朝所用廣殿的寬闊龐大,但到底是天子居處,自有規製,亦可稱深遠。
此刻即使燈火琳琅,殿中諸人的麵容,卻依舊有些晦暝不清的意思。
眼神的閃爍間,更是幽深似海,難辨真心實意。
殿中人並不多,然而涇渭分明了兩派:一派隻有兩個人,簡虛白以及劉家宗子劉競城;一派則是其他人。
“既然人已到齊,燕侯是否可以開門見山,給咱們這些人一個說法了?”短暫的沉默之後,衛溪率先開口,“又或者,給咱們一個幹脆?”
餘人雖然沒有出言附和,但直視向簡虛白的目光,卻無不暗含催促。
先到之人多多少少已與簡虛白談過幾句,但所得到的訊息,與最早過來的蘇少歌也是半斤對八兩——到現在為止,沒人猜得出來,簡虛白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又有什麽樣的底氣,可以說服他們?
即使此刻在這兒的人都不簡單,均不是沉不住氣的人,然而事關重大,這麽短短片刻的等待下來,業已是心急如焚。
衛溪的開口雖然暗藏敵意,卻是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關於望族如今麵臨的局勢,方才我已與諸位說過一些。”好在簡虛白也沒有兜圈子的意思,聞言抬頭,環視了一圈眾人之後,平靜道,“科舉自前朝出現並興盛以來,庶族子弟紛紛入朝,世家門閥的衰落,已是無可避免!這一點,敢問諸位可認同?”
眾人沉默了一下之後,紛紛點頭——包括看起來敵意最深重的衛溪。
畢竟他們既然肯來這兒談,顯然也是希望能夠達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協議的,真想著胡攪蠻纏的話,又何必理會簡虛白一個才加冠的年輕人?
“聞說端木老夫人有意令燕侯取代陸氏,君臨天下。”不過這些人來是來了,卻並不希望話題的節奏保持在簡虛白手裏,此刻蘇少歌就忽然說道,“難道燕侯今日,是要送我等一份擁立之功,以便我等振興家族嗎?”
這話當然是試探了。
雖然說蘇少歌方才先到時,已經明確問過簡虛白的篡位之想,但這會當眾多道來,諸人還是呼吸一窒,下意識的望住了簡虛白,等待他的回答。
“二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簡虛白淡淡的笑了笑,坦然迎接他們的打量與凝注,“我方才已經明言,這個位子,將會是肅王殿下坐上去!”
說話間,他指了指上首空蕩蕩的禦椅。
“這如何使得?!”聞言,眾人神情各異,之前還似乎與蘇少歌擯棄前嫌站到一起的衛溪,立刻沉聲反對,“且不說肅王如今隻是先帝之侄,先帝有親子在膝,哪有做侄子的越過親子承位的道理?!單說燕侯方才提到世家門閥之衰落,說是因為科舉,其實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曆代皇室對我等望族莫不虎視眈眈,深以為患,故而琢磨出了這麽個掄才之策,以弱我等?!”
“肅王資質出眾,若是登基,即使是受了我等望族之惠,回頭必然也將效仿先帝,恩將仇報,視我等為洪水猛獸、心腹大患,欲除我等而後快!”
“如此咱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豈是明智之舉?!”
聞言除了蘇少歌麵無表情外,站在他們那邊的幾個人,都紛紛點頭,看簡虛白的目光,有點古怪起來:這位燕侯雖然從顯嘉朝起就以地位尊崇、深得聖眷出名,不算什麽默默無聞的人物。
但在他們這種或執掌一族一家、或身居廟堂高位手握權柄的人看來,也不過是個運氣好點的國戚罷了!
深入知道內情的,甚至會暗笑一聲:身為棋子兼質子而不自知!
簡單來講,這裏的人,包括蘇少歌在內,以前其實都沒怎麽把簡虛白放在眼裏——他們以前即使重視燕侯府,主要也是因為:太皇太後很寵愛燕侯、晉國大長公主偏愛四房、端木老夫人就這麽一個孫輩……這類原因。
至於簡虛白本身,不足為懼。
所以盡管才被簡虛白擺了一道,不得不匆匆前來此處,打探簡虛白到底意欲何為,這會聽了衛溪的話,不免覺得:“這位燕侯莫非是想將擁立之功從蘇家手裏搶過來嗎?這也忒天真了!且不說血濃於水,有那位蘇太後在,肅王斷不可能不給母家拉偏架,就說這些做皇帝的信用……他們有什麽信用?”
有些知道前塵往事的人已經有點歎息的意思,“幾十年了!端木老夫人怎麽還是不長記性?之前敗在了儀水郡主的心慈手軟引狼入室上,這回居然又對外孫妥協了嗎?隻可惜她這外孫卻要把她坑慘了!”
這麽想的人,自是認為,簡虛白這回能夠設計他們,完全是靠了端木老夫人的緣故!
“依衛尚書所言,擁立肅王可是不可?”然而簡虛白聞言,卻沒有露怯的意思,隻平靜道,“那麽以衛尚書之見,該立誰好呢?”
衛溪怔了一怔,以他的話,當然是立他外孫太子最好了!
但衛家早在奪宮之變時就已經輸得慘不忍睹,之後他逃到城外禁軍大營求救時,還以為有了回本的機會,誰知道這一切都是端木老夫人以及沈劉的算計——蘇家現在也許還有點籌碼可以談條件,衛家卻已經徹底的失敗了。
他現在說要擁立太子的話……未免可笑。
是以衛溪恍惚了一瞬,淡淡道:“那就要看燕侯站在哪邊了?若燕侯是忠心為國,推舉肅王登基,我等自是無話可說!如果燕侯是繼錦繡堂遺誌,站在我們這些望族這邊的話……燕侯仍舊想要立肅王,我想,總要給大家一個附議的理由罷?”
“設若不立肅王,另立年幼無知之君。”簡虛白波瀾不驚的說道,“諸位可想過後果?”
衛溪皺起眉,與周圍的人交換了個眼色,說道:“燕侯此話何意?”
“幼主臨朝,自然更多依賴朝堂重臣。然而朝堂之上,可稱重臣者,並非一兩人耳。”
“攝政諸臣,可能保證必定會同心戮力?”
“如若不能,重蹈顯嘉初年家祖與顧相相爭之覆轍,屆時局麵如何,諸位自可想象!”
“若幼主資質平庸,長成之後亦無法挑起社稷之擔,惠宗皇帝時候便是例子;”
“若幼主英明神武,及壯必收天子之權,自是先帝當年重演。”
簡虛白緩聲說到這兒,道,“我曾聽宮人私下相告,言故梁王曾有‘君臣不同心’之語,說是為君者固然嘴上口口聲聲,希望國之棟梁越多越好,實際上卻深恐臣子坐大之後,或篡奪其位,或架空其權;而做臣子的雖然也個個言必稱希望遇見一位堪比堯舜禹湯的明主,但很多人其實更希望遇見庸碌懈怠之君,既好糊弄,又便於謀權!”
他頓了頓之後,見諸人沉默未語,方繼續道,“故梁王雖然為人
不堪,他的這番話,亦有片麵之處,但依我所見,卻也不是全沒有道理。”
“如衛尚書方才之語,科舉之所以出現,且為皇家采納,成就今日普天下皆知的掄才大典,說到底,是因為皇室不願意看到望族門閥把持朝野,方用此策!”
“從前廟堂之爭,大抵是為君者直接與為臣者之爭!”
“而做臣子的自然會心照不宣的聯合起來,使君主無可奈何!”
這就好像科舉未出之前,上品高門即使彼此有矛盾,但在壟斷朝野、限製皇權這個問題上,卻是毫不遲疑的保持一致的。
因為這是他們的家族長盛不衰的保證。
誰違反了這一條,膽敢站到皇帝那邊去,誰就將見棄於整個世家門閥,包括那些僥幸得官的庶族,也會在此時與世家門閥統一戰線——人家好不容易從庶族裏頭混出了頭,哪能不希望子孫不要受自己的苦,可以坐享其成?
而那時候的朝堂,庶族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主要的爭鬥,在於皇室與門閥。
海內六閥聯手,皇室自是獨木難支。
是以,曾經的門閥子弟,甚至不屑與皇室聯姻。
而皇室明知道這份輕慢,卻亦是無可奈何。
簡虛白淡聲繼續,“但從科舉出現後,朝堂漸分兩派:士與庶。從此為君者不必親自上陣參與爭鬥,隻需看著這兩派勾心鬥角,乃至於士與士、庶與庶勾心鬥角就好!哪怕是資質尋常的君主,牢記‘平衡’二字,亦能穩坐帝位,再不必如百年前的皇室那樣,不敢怠慢任何一個門閥!”
“世家門閥衰落了,庶族崛起,皇權亦崛起——說到底,這場變革之中,唯一輸的就是世家門閥!”
他轉回方才的話題,“縱然是挾幼主以令天下這樣好的局麵,如今的世家門閥,也難以笑到最後!反倒易成騎虎難下之勢!”
“至於說索性謀朝篡位……海內六閥興盛之始的帝王,如今安在?”
“世有千年之望族,而無千年之皇室!”
“諸位是求一時鼎盛,還是如祖上一般,放眼長遠?”
簡虛白淡淡道,“俗話說的好!以史為鑒,可知興亡!”
“事實證明,君臣對立始終,做臣子的內鬥,全沒什麽好處,不過是讓皇室的地位愈加穩固罷了——所以,我今日請諸位來此,建議推舉肅王為帝,非是為肅王,而是為了諸位,當然,亦是為了燕侯府!”
他意味深長道,“長遠富貴,誰不動心?我雖非端木氏子弟,卻亦希望子子孫孫可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燕侯所期,亦是我等畢生之念。”蘇少歌平靜出言,“然而,無論是方才諸君未至之前,還是此刻眾目睽睽之下,都已經說得清楚:我等非是不知內鬥之弊,然而關係合族前途富貴,根本無路可退!”
他目光閃爍,說道,“正如你所言,科舉之興,皇室得利,庶族得利,唯一受到虧損的,隻有我等望族!”
“燕侯……莫非是打算廢棄科舉,重歸舉薦之製?”
“科舉如今已是大勢所趨,慢說咱們,即使皇室願意自毀長城,這泱泱天下之人,也不會答應的!”簡虛白搖頭,淡淡道,“然而世家門閥縱然從西雍一路衰敗至今,卻仍舊有個優勢,足以再次重掌朝野,挾天子於無形之間!”
蘇少歌等人麵麵相覷,半晌,異口同聲問:“是什麽優勢?!”
此刻即使是最沉得住氣的人,疑問之間,也不免染上一抹急切與期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