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兄可想過,若按老夫人的打算,以衡山王之子出繼先帝,登臨大位,會是什麽結果?”劉競城眯了眯眼,不答反問。
沈邊聲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說道:“你們不是轉頭就找上蘇家了麽?說起來我還得恭喜你,得聘扶風堂嫡女為妻!”
劉競城笑著避開了聯姻的話題,道:“找上蘇家也不是什麽好出路——若肅王是由蘇家扶持上位的,我們劉家即使附驥有功,然而有先帝的例子在,誰還敢指望皇室的良心?就是蘇家,我不信他們對燃藜堂沒興趣!這可是與虎謀皮啊!”
“你們不是還有蜀王、襄王?”沈邊聲嗤笑了一聲,“怎麽兜了這麽大個圈子,仗都打了一回,最後還是決定肅王了?燕侯勢力固然不如蘇家,可往後朝堂之上,你想越過他恐怕也沒什麽指望?說到底,還不是占不了大頭?”
“世兄,歸根到底,我們是不想舊事重演,再給皇室機會!”劉競城聞言,正色說道,“蜀王與襄王要麽平庸,要麽沒有強勢外家,若他們登基,無論我們中的哪一方,想挾天子以令天下都不難——那麽接下來呢?”
他冷笑,“接下來必然就是咱們這些人家之間的勾心鬥角了!”
“這豈非皇室最想看到的?”
“大睿太祖皇帝、先帝的兩次教訓,還不夠嗎?”
“所以你們選擇了肅王?”沈邊聲挑眉道,“因為肅王資質不俗,而且又是蘇家嫡親外孫——他登基之後,對咱們這些人家的威脅極大,所以咱們必定隻能放下彼此的矛盾和衝突,聯手以限製皇室與皇權?”
劉競城頷首:“在咱們都無法取代陸氏天下的情況下;在六閥因近年恩怨,如衛蘇簡直是不共戴天的情況下,世兄以為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陸氏定鼎天下雖然才數十年,但也正因為大睿還年輕,結束亂世的功績尚未被民間遺忘。即使太祖皇帝之後的惠宗皇帝不太靠譜,可是幾十年來的宮闈之亂、儲君之爭,都在上層勾心鬥角,並未涉及到中下層——如今的天下,陸氏的威望以及受擁戴程度,還是很高的。
何況先帝顯嘉二十年治國有方,大睿現在正值盛世太平,即使端化帝上台以來沒什麽好評價,但也沒做過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
國中民眾好日子過著,怎麽可能喜歡亂臣賊子呢?六閥雖然底蘊深厚,卻也沒那個能力,頂著天下人的唾棄與反對上位。
所以端木老夫人想讓簡虛白挾幼主登基,日後篡位……真的隻能說老夫人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報複皇室的心情太迫切了點,所以才會提出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些沈邊聲心裏都有數,聞言不禁默然。
片刻後,他道:“燕侯既然是因為目前篡位之路走不通,這才挑了肅王出來,免得咱們現在勾心鬥角削弱了彼此,叫皇室覷得機會,覆滅咱們——這麽說來他終歸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燕侯與皇室的恩怨世兄也不是沒聽端木老夫人說過,如今他要是肯放過太皇太後與晉國大長公主殿下,已經是宅心仁厚了。”劉競城輕笑道,“難為還指望他為皇室鞠躬盡瘁不成?!”
他神情嚴肅起來,“其實我家之所以這次願意聽從燕侯吩咐,最主要的是他說的一句話:赫、魏、西雍時,海內六閥之外,單是舉國皆知的世家,便有溪林周、幽州裴、雲霞霍、榕城鄧、興河錢、帝都顧、洪州顧、京畿張這八姓,其下更有膏粱甲第——然而如今這天下,可溯祖上百年富貴者,幾人?”
沈邊聲臉色微變,頷首道:“我輩中人確實越發的少了!”
“人少則力微!”劉競城正色說道,“是以燕侯認為,我等如今非但不能內鬥,合該聯合起來,同進退、齊心力才對!”
他吐了口氣,“以帝都顧為例,東雍皇室對他們下手時,我等豈是全部茫然不知,又或者無力回護?豈不是因為想著瓜分顧氏當時在朝在野的幾個緊要位置,所以坐視了他們的覆
滅?”
“而燕侯言,這是世家門閥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情!”
“為何?”
“因為即使覆滅帝都顧的東雍皇帝死於帝都顧氏暗子的刺殺——然而除了這次刺殺之外,帝都顧氏至今可有複燃之象?!”
“三百年門第,就此消亡!”
“皇室從這件事情裏,看到了徹底鏟除我等閥閱的指望!”
“所以才有了江南堂之事——世兄不知,當燕侯說,倘若我等這次還不罷手,聯合起來,那麽江南堂的結局,必是我等的明日時,我幾乎沒能站穩!”
其實不必他強調,沈邊聲此刻已是臉色蒼白,喃喃道:“帝都顧……江南宋……原來如此!我說先帝當初為什麽會落井下石恩將仇報……原來……原來他真正的目的,不在於鏟除一個望族,或者不全是為了鏟除一個望族!”
“更是為了試探海內六閥中其他人家的反應!!!”
劉競城慘笑了一下,說道:“沒錯!那時候咱們正各自為戰得厲害,彼此勾心鬥角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去想到這個口子不能開?!”
“其實從帝都顧開始咱們的祖上就錯了!!!”沈邊聲幾乎是痛心疾首的頓足道,“庶族越是壯大,我等越要守望互助!人少則力微,力微則易衰,衰極則消亡——這個口子的的確確,一點都不能開啊!”
然而他們已經錯了兩次:一次跟在東雍皇室後麵開開心心的分了帝都顧,一次跟在蘇家和顯嘉帝後麵開開心心的坑了江南堂——本來人數、勢力就都已不複往年的興盛,還要互相內鬥,這樣的階層,還癡心妄想著富貴綿長?!
“這也不能全怪祖上當時想不到這個問題。”劉競城苦笑著安撫他,說道,“要怪也是怪前雍不爭氣,異族肆虐中原,群龍無首,那當然是隻能暫且顧著自己了!”
那種時候,皇室都在顛沛流離當中,各家自顧不暇,又怎麽會去保護、幫助其他人家呢?
西涼沈、東胡劉連桑梓都丟了,多少族人寧死不肯丟棄祖地,血灑疆場。
兩人都不期然的憶起幼時父輩為他們講述往事時,提到這場撤退——他們的曾祖父與祖父,很多是被一路綁到南方的。
因為不肯走,因為不願意走,因為想跟其他兄弟手足一起戰死沙場……然而為了家族的延續,當時的家主專門擇了一批人,帶著倉促之間收拾的家產,由心腹仆從護送,倉皇南下,以為家族留一脈希望。
最終這脈希望成功的趕走了侵占他們家園的異族,卻終究在逐鹿天下上功虧一簣,黯然收場。
沈邊聲與劉競城由於年紀的緣故,並沒有親自經曆過那場亂世。
但想也知道,西涼沈與東胡劉固然都是海內六閥之一,是名滿天下的望族——可淪落到輾轉他鄉的地步時,能保證傳承繼續就不錯了,又何來餘力幫助當時的帝都顧?
至於其他幾家,雖然如江南宋、青州蘇,桑梓原本就在南麵,嫡係成員沒有直接受到兵燹的衝擊,然而他們在北方的產業也是毀於一旦!
家族的整體實力理所當然的下降。
老實說,那時候的望族,其實沒有過得特別好、好到可以隨便管閑事的。
所以他們的祖上未必不明白聯合的重要性,但在庇護自家族人都來不及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了瓜分帝都顧,以取得更多資源,用在自家族裏,好讓更多的族人活下來、活得好。
而如果他們當時選擇了幫助帝都顧的話,即使會從帝都顧氏得到一定的報酬,卻將麵臨著東雍皇室的壓力——對於當時已經是在兵荒馬亂裏苦苦支持的望族來說,這份壓力是非常值得斟酌的。
何況即使當家的家主知道輕重,在當時的壓力下,尋常族人很難理解,為什麽在自己家已經很艱難的情況下,他們還要付出各種利益、乃至於族人的性命安危,去幫助其他家族?
就算理解,他們也很難認可。
畢竟求生是人性的本能。
當然如果其時做主的人有足夠的魄力,未必壓不下這些反對——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劉競城無意陪沈邊聲指責那些先人的短視,所以圓場道:“那時候咱們祖上那輩人,即使看到了袖手旁觀帝都顧覆滅的後果,但在各方牽掣下,卻也很難伸出援手。”
他提醒道,“何況那位雍帝在帝都顧氏覆滅之後,多麽的防範嚴密?單憑帝都顧氏那個暗子,可未必有機會弑君——說不得就有其他世家門閥的幫忙在裏麵!”
“說的也是!”沈邊聲定了定神,苦笑道,“然而——眼下咱們的處境,實在叫人擔憂啊!”
劉競城說道:“終究不是全沒生機的絕境,何況即使眼下處境堪憂,難為世兄就這麽認命了不成?!”
“子錚你何必激我?”沈邊聲吐了口氣,道,“我隻是擔心而已,怎麽可能束手待斃?!”
弄清楚了劉家為什麽會站在簡虛白那邊後,他不免又有些埋怨,“說起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何以這樣的事情卻不告訴我一聲?”
劉競城心道:這當然是因為這件事情簡虛白跟我們劉家聯手就能做成,又何必再拖上你?這不是平白給你們沈家送好處嘛?
雖然眼下六閥已經勉強達成共識,就是他們不能再內鬥下去了。
但這其實也就是劃一條比較高的底線,不是說他們從此真的就親密無間跟一家人似的——這也不現實——所以小動作還是可以做一做的。
比如說現在沈邊聲問歸問,其實心裏也清楚怎麽回事,遂歎道:“罷了,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接下來若有需要我們沈家出力的,你可不要再忘記了!”
劉競城含笑應下,見他似有些鬱鬱不樂,目光閃了閃,說道:“還有件事情,世兄要不要一起參詳參詳?”
沈邊聲沒想到他的回複這麽快,意外道:“何事?”
劉競城朝身後的宮城抬了抬下巴,輕聲道:“肅王成親至今,後院不過王妃一人,之前因為肅王成親未久就就了藩,又要為先帝守孝,顧不到這事也還罷了。眼下肅王即將踐祚,先帝的血脈又十分的凋敝,這開枝散葉的重任,隻怕肅王妃一個人,卻是承擔不起!”
沈邊聲心念一動,小聲道:“燕侯沒意見?肅王妃雖然是晉國大長公主的親生女兒,但傳聞與宋奶奶關係極好——燕侯就算知道了自己身世後,不再顧念兄妹之情,但隻要肅王妃心裏向著燕侯府,總也是份情誼,據說那位肅王妃可是肅王自己瞧上的!”
劉競城輕笑了一聲,說道:“燕侯雖然是端木老夫人的嫡親外孫,但這回如此擅做主張,老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雖然很多事情現在已經是木已成舟,老夫人再生氣也無濟於事了。但新君後宮裏添兩個人這等小事,燕侯難為還會駁了老夫人的麵子不成?!就是宋奶奶,也不好說什麽!”
“既然如此,咱們隻要讓老夫人點頭,那不就是了?”
他微哂道,“莫忘記當年儀水郡主是怎麽死的?老夫人隻怕巴不得晉國大長公主的親生女兒有同樣的遭遇呢,你說她老人家怎麽會不同意?!”
沈邊聲目光閃了閃,忽然說道:“說起來雖然咱們不知道燕侯會不會為儀水郡主報仇,但即使他要為母報仇,衝著太皇太後與晉國大長公主從前對待他的寵愛,卻也為難得很?”
“世兄是說為燕侯分憂嗎?”劉競城笑著搖了搖頭,“我倒也這麽想過——不過後來身邊人提醒,說端木老夫人她老人家還在,萬一她老人家想親自了結這番恩怨,咱們卻是多事了!”
“說的也是!”沈邊聲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們祖孫兩個接下來會怎麽收場……宮門到了,子錚弟,先告辭!”
劉競城拱手:“世兄慢走!”
他們在宮門外告別之際,端木老夫人乘坐的馬車,剛剛在晉國大長公主府前停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