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化帝的家小並不多,如何修儀之類的妃嬪,包括那兩位鮮少在人前露麵的公主,橫豎妨礙不到肅泰帝什麽,顯示一下新君的寬容大度,也還罷了。
但衛皇後與太子陸承璀——這兩位,前者城府深沉,留之難說會不會後患無窮,又主謀謀害了長興長公主;後者不但是蘇太後殺女仇人唯一活著的親生骨肉,還是端化帝的嫡長子!
即使陸承璀被蘇家唆使的賀樓獨寒刺殺,到現在都躺在病榻上,但隻要他活著,對肅泰帝的威脅,就不會消失!
畢竟世間變化無常,當年顯嘉帝執意支持庶長子登基,將嫡子出繼時,誰能想到,僅僅兩年,陸承璀就回到帝都皇城之內,高踞帝座之上呢?
無論是出於私怨,還是維護自己的帝位,衛皇後母子,都不可能留下來的。
甚至連衛溪,迄今都沒有為這對母子說過一句話——不是他不心疼女兒跟外孫,而是他知道說了也沒用!
現在肅泰帝開口說要放過端化的妻小,顯然連這兩位也在赦免之列了,簡虛白自然感到驚訝:長興長公主可是肅泰帝唯一的胞姐!
他們姐弟兩個的感情一直都是很好的,何況,就算肅泰帝有為大業饒恕殺姐仇人的魄力,蘇太後呢?
“朕還沒來得及與母後商議,不過朕既然以此許諾,自然會履行。”肅泰帝平靜道,“未知燕侯以為如何?”
簡虛白沉吟:肅泰帝表示願意赦免衛皇後母子,這件事情看似與簡虛白等人風馬牛不相及,但實際上卻是在委婉的表達過往不究之意。
惠宗皇帝朝的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顯嘉一朝的儲君之爭;端化一朝的慶王、梁王、乃至於蘇家奪宮、帝都被圍……
這幾十年來皇室所有的悲劇,都有著世家門閥的影子在其後。
所以世家門閥沒有辦法信任肅泰帝,因為不但肅泰帝的祖上,已經將信任用到了賒欠的地步,世家門閥這些年來的還擊,也是一點沒客氣。
肅泰帝是明白人,不會不知道他們做過的事情。
“大睿定鼎雖然不足百年,然而由於種種緣故,君臣之間,看似和睦,卻早已隔閡重重。”
許是見簡虛白沒有回答,肅泰帝短暫的停頓了一下之後,緩聲續道,“如今君臣都有心打破這種隔閡——那麽為什麽不能由朕先跨這一步呢?”
“陛下深明大義,臣欽佩之極!”簡虛白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說道,“隻是……長興到底是陛下唯一的胞姐,臣委實擔心陛下他日會後悔!”
而衛皇後母子,即使得到赦免,可以苟全性命,但有朝一日,肅泰帝懊悔了,想殺他們,豈非一句話、一個手勢、一個眼色的事情?
同樣的道理,肅泰帝現在再寬容再仁厚再大度,誰能保證他不會日後翻臉,同世家門閥把數十年來的勾心鬥角,算個清楚明白?!
“朕是天子,所以燕侯信不過朕這樣的承諾,也在情理之中。”肅泰帝並沒有因為簡虛白的反問而動怒,反倒點了點頭,平靜道,“不過,朕是絕對不甘心做亡國之君、亦不願意大睿在朕手裏由盛轉衰的,這一點,未知燕侯是否認可?”
簡虛白爽快點頭:“陛下幼有鴻鵠之誌,如今君臨天下,正該大展宏圖!”
除了極少數“人生百年,殫精竭慮是過,放.浪形骸也是過,朕何必委屈了自己”的昏君,絕大部分皇帝,不管是怎麽登上帝位的,不管他有沒有治理天下的能力,終歸是希望自己做個賢明能幹、能為後世讚揚的皇帝的。
像肅泰帝這種中宮嫡子,生而富貴,在蘇家的教誨下長大,從知事起,目標就是成為百世流芳的一代明君——他心中的抱負,隻會比其他皇帝來得更加強烈。
實際上,這也是簡虛白此刻願意過來跟他談的緣故:肅泰帝有做明君的欲.望,以及資質。
所以他既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願意去做該做的事情。
“朕看過前朝覆滅的記載,大赫、大魏、大雍……”肅泰帝撫摩著手邊的窗欞,“這座宮城從前的主人們,每一朝的開始,都如本朝現在這樣,威震四海,八方來朝。”
“但是盛世繁華總是會過去的。”
“等到皇朝之初,匍匐在階前的異族露出他們的爪牙時,曾經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的大軍,曾經政治清平繁榮昌盛的皇朝,卻在安樂的生涯裏墮落到不堪一
擊!”
“之後就是內憂外患爆發,理所當然的覆滅。”
皇帝淡聲說道,“大睿現在,就處在這樣的懸崖之畔——燕侯早就看出來了吧?否則,何必專門揀了朕登基?”
他原本燦若星辰的眸子,愈加明亮,一眨不眨的看住了簡虛白,輕聲說道,“世人都說,太祖皇帝陛下戰功赫赫,大睿鐵蹄所向無敵!可他們都忘記了,太祖皇帝陛下駕崩至今已有四十年之久,人世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代人。”
“四年前大軍自烏桓凱旋而歸,上上下下都以為,這場戰事,若非燕侯等數人被俘,又有種種內情,決計不會打那麽久,所以大睿依然強大得不可戰勝,根本沒必要擔心四境安危!”
“但實際上……”
肅泰帝冷笑出聲,語氣也尖銳起來,“換作了大睿初年,太祖皇帝陛下還在時,或者退一步,惠宗皇帝陛下在位、開國的老將們大抵還在時,借烏桓十個膽子,敢對我大睿不敬?!”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蠻夷胡狄,當年哪一個不曾跪在太祖皇帝的馬蹄前,俯伏哀求,自居奴仆,以求苟全性命!這才經過區區三十多年的休整,就不安分了!”
“因著烏桓之滅,他們應該還會再安分一段時間。”
“但如果我等繼續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他們還會不會繼續安分下去,可就不好說了!”
少年皇帝說到這兒,下意識的看了眼宮城外冀侯府的方向,眉宇之間掠過一抹哀色,“尤其是,朕的外祖父,冀國公‘病逝’,開國時候的老將,那些一度殺得四夷望風遠遁的將帥,現在還在人世的,不過萊國公一人!”
開國時候的將帥,當然不可能個個短命,以至於隻有冀國公跟萊國公活到了近年。
要說到這些人的凋敝,還是要提到顯嘉初年的那場殺戮——惠宗皇帝的子女太多太多了,四十多位皇子公主,婚娶來往,皆是高門,而開國之初的高門,除了一幹功臣之外,更複何人?
所以當顯嘉帝向著異母兄弟姐妹們舉起屠刀時,這些人家統統遭了殃!
其中不乏那些“一度殺得四夷望風遠遁的將帥”。
那時候顯嘉帝特意留下了冀國公與萊國公,因為他能登基,大抵賴老冀國公之助,而萊國公,一則幸運的沒有跟皇家結親,未曾卷入這場風波;二則,他是顯嘉帝專門留下來轄製冀國公,以防國中除了蘇家之外再無能夠鎮壓四境的老將可用。
“然而萊國公久已不問世事——即使他老人家願意再次出山,以他的年歲,又能支撐幾年?”
“而這兩位長者去後,我大睿,近年可有什麽出色的將帥?!”
“若以冀國公與萊國公兩位相比的話,自然是沒有的。”簡虛白表情晦暝,淡聲道,“畢竟大睿自從惠宗皇帝陛下之後,唯一的一場戰事就是討伐烏桓——名將良帥的光芒,不在沙場之上,如何綻放?!”
肅泰帝說道:“朕曉得你的意思,國中未必無將帥,隻不過因為大睿承平日久,所以無用武之地。但那些異族,卻未必看得到這一點。”
所以,隻要他們覺得大睿不可怕了,他們仍舊會凶悍的撲上來!
“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肅泰帝緩聲說道,“即使最後還是咱們贏了,但這中間死去的人、摧毀的城、耗費的財力物力……卻是回不來了。算來算去,虧的終究是咱們!”
中土素來富饒,而那些異族所在之地,相比之下卻十分的貧瘠,甚至可以說是寒酸。
他們殺入中原,可以大肆掠奪,但中土的皇朝殺到他們的地盤上,卻沒什麽便宜可以占。
頂多,弄點牲畜,或者戰馬。
大部分時候得到的利益,還不夠一次出征所耗費的糧草。
所以絕大部分下,中土與這些異族的打仗,都是在虧本。
肅泰帝是蘇家教養出來的,蘇家之所以代代掌兵,起源就是與南疆異族的廝殺,在這個問題上,自然是看得清楚。
實際上蘇家所麵對的南疆諸族,已經算不錯了——南方氣候炎熱,草木豐盛,物產富饒,很多特產,中土都沒有,無論戰爭還是通商,利潤都很可觀。
但即使如此,真正大規模作戰,比如說跟暹羅之類的異國打,所耗費的輜重,仍舊叫人心疼萬分。
像沈家跟劉家麵對的北方異族,那
真的是沒什麽油水——他們要是不窮,也不會想方設法的瞄準了中土,畢竟能好好活著,誰不惜命呢?
“當初燕侯擇朕承位,很多人認為燕侯是因為皇後與宋奶奶頗有交情,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也有人認為,燕侯是想摘蘇家的桃子;還有人覺得燕侯是沒把朕放在眼裏,覺得即使扶持了朕這個被認為資質不俗的皇帝登基,亦能將朕作弄成一個合格的傀儡……”
肅泰帝說到這兒,諷刺的笑了笑,“恐怕連少歌表哥,都沒有想到,燕侯,其實是憐憫這天下蒼生,所以才擇了朕登基吧?”
“因為燕侯與朕一樣,年紀太輕了,上頭可靠的長輩,如端木老夫人,如丁憂中的簡侍郎,此刻都不方便出麵為燕侯搖旗呐喊!”
“所以即使燕侯想方設法控製了局麵,想要長久壓製住這朝堂上下,單靠你一人也是力有不逮——衛溪等人固然都有大才,可是他們的心裏最看重的始終是自己的家族,包括顧韶,也不可能不為他身後的洪州顧氏著想!”
“那幾家近年結怨太深,如果讓他們得了勢,勢必勾心鬥角不斷,不拚個你死我活出來根本不可能消停!”
“如沈劉蟄伏已久,一旦得勢,必定也是隻顧著自家振興門楣!”
“史書記載說魏哀帝昏庸無道,因為彼時異族已經陳兵邊疆了,他卻還在大肆采選美人、興修宮殿!”
“但實際上,當時的士族,又比魏哀帝高尚到哪裏去呢?”
“他們拋棄了福祚已竭的魏室,緊鑼密鼓的打量著下一個可以扶持的目標。又或者做好了自己逐鹿天下的準備——至於黎庶怎麽辦,他們與魏哀帝一樣,都不關心!”
“在朕看來,現在的世家門閥,與以前的世家門閥,也沒什麽不一樣——天下太平對他們來說不是必須的,隻要能夠讓他們的家族發展,他們一點也不介意亂世!甚至願意主動推波助瀾,讓天下從盛世進入亂世!”
“所以燕侯你信不過他們,你必須要保證你可以繼續掌握住局勢,才可以讓這個朝堂、讓這個國家,朝你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你希望這場盛世太平可以繼續!”
“你希望大睿不要出現大的動蕩,天下黎庶可以繼續安居樂業;”
“希望這場自開國前就埋下了禍根的恩怨,嘎然而止,再無風波!”
“但你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做不到——你需要朕,或者說,你需要與坐在朕這個位子上的人聯手!”
“可是除了朕之外,皇室目前所有你可以選擇的皇嗣,都不合適。”
“他們沒有足夠的眼力看出大睿現在麵臨的局勢有多麽危險!”
“即使燕侯苦口婆心的告訴了他們——他們也願意相信,他們也沒有這個魄力與能力,與你聯手!”
肅泰帝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仰頭打量著殿頂精美的鏤刻與紋飾,語氣冰冷,“太子資質不俗,然而重傷在身,忙著調養都來不及!而且其母衛氏雖然頗有城府,然而私心過重,勾心鬥角是把好手,在關係天下關係社稷關係這萬萬千千黎庶的問題上,她可未必能有燕侯的這樣的胸懷了!”
“梁王心性陰暗,權欲旺盛,刻薄寡恩,亦非明主!”
“襄王性情內斂,進取不足,這從他很輕易的被代國姑母控製可見一斑!這樣的人選,自然也入不了燕侯的眼!”
“蜀王……”提到這個曾經他疼愛照顧過的幼弟,年少的皇帝歎了口氣,“他太天真,也許是個好傀儡,卻絕對不是一個好君主。”
頓了頓,“而燕侯你,期盼的是一位合格的君主,一個可以與你聯手、與你相得的君主,而不是一個牽線木偶!”
“所以你選了朕。”
“其實是因為,你隻能選朕!”
肅泰帝轉過頭來,忽然朝著簡虛白深深一躬,“大睿皇室最對不住的人裏,必定有您。而您卻仍舊願意選擇朕,朕……這一禮,是代天下黎庶行的!”
他作為皇帝,除了宗室長輩,不需要稱呼任何人“您”,此刻這麽喊了,又親自行禮,簡虛白卻隻無動於衷的受著,半晌,才神情複雜的歎息出聲:“蘇稚詠實在太低估了陛下!世人也低估了陛下!”
“表哥與世人,何嚐沒有低估了燕侯?”肅泰帝挑眉反問,“那麽,燕侯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朕,朕可有資格,與你聯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