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水郡主接到晉國去占春館小住的邀請時,是想拒絕的。
她以前一直不相信,或者說不在意簡離邈的提醒,從來沒有防備過晉國。
但自從顯嘉帝登基起,晉國儼然換了個人似的,那回儀水郡主登門相求固然被她羞辱走,之後儀水郡主再沒去找過她,但她卻抓住一切機會不忘記折辱儀水夫婦——原本帝都上下都以為,憑儀水早年對晉國的情份,現在必能收獲善報。
看到這種情況,唏噓之餘,為了討好新晉帝姊,卻也少不得落井下石。
儀水郡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的真相是這樣的殘酷,甚至每天都可以更殘酷。
她從前以為的美好,不過是因為,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她的表哥兼丈夫,為她撐起了一片柔軟的天空。
現在唯一能夠庇護她的隻有簡離邈,而簡離邈需要麵對的不僅僅是晉國,還有他的生身之父簡平愉、繼母溫氏,以及名義上的胞兄實際上的篡奪者簡離曠。
他沒有能力讓儀水繼續生活在從前的輕鬆愉快裏。
而儀水自然也不會繼續天真的以為,晉國給她下帖子,是真的想跟自己悔過。
“當年裴則對她那麽好,可裴則墜馬身故時,她居然無動於衷!”儀水每每想到這點都覺得自己做女孩兒時,委實是瞎了眼,“早知道當年不管她,也許這會她還未必專門找咱們麻煩!”
這時候裴則已經死了有幾年了——他從馬上摔下去之後就不行了,但許是因為年輕,還是撐到了簡離邈接到消息趕到,臨終前的遺言,是他對不起簡離邈夫婦。
但就是這麽說的時候,他還是捏緊了腰間的香囊。
那是他當年救下晉國時,順手塞在袖子裏,一直忘記,或者說存心忘記還給晉國的。
裴則不後悔愛上晉國,哪怕他明知道在這位帝女的眼裏,自己不過是趨炎附勢之輩,為了攀附新君,不惜求娶一個比他大了近一輩年紀、還生過四個孩子的婦人!
晉國打從心眼裏看不起他。
又因為裴則數次為儀水郡主說情,惹了晉國越發厭惡。
其實晉國改嫁裴則之後沒有多久,就往府裏納了麵首。
本來她跟簡離曠弄到一起,裴則不該被氣得打馬狂奔,從而墜馬身亡的——皆因裴則看到那一幕時,原本隻是緊攥了拳頭,隱忍又悲憤的看住了晉國。
然後晉國說:“怎麽?許你三天兩頭給簡離邈的表妹說好話,難為還不許本宮讓簡離邈的兄長來陪一陪?”
裴則恍然醒悟過來,是他將好友夫婦都拖下了水——他父母早逝,是兄嫂帶大的。
兄嫂對他不錯,不過他們膝下兒孫不少,待裴則束發之後,由於精力跟不上,關心自然也就下降了。
是以裴則覺得,他自己心甘情願為愛上晉國付出任何代價,雖然會讓兄嫂傷心,但兄嫂至少還有子女可以慰藉。
問題是簡離邈夫婦,在顯嘉帝登基之後,已經受到了城陽王府覆滅,以及簡平愉跟溫氏還有簡離曠這一家三口的算計,在這種雙重壓力之下,年輕的夫婦本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裴則卻還因為多年前的私心,給他們加了晉國這個
負擔。
如果說對於晉國的愛意,讓他還能夠支撐下去的話;那麽對於簡離邈夫婦的愧疚,讓他徹底的心灰意冷。
他其實是故意尋死的。
雖然他的死,對於彼時的晉國來說,根本輕描淡寫,無足輕重。
甚至還造成了簡離曠登堂入室,取代他成為晉國駙馬,哄著晉國越發不肯放過簡離邈。
在這樣的壓力下,簡離邈夫婦每一天都過得非常艱難。
但晉國想象中的,夫婦兩個心力交瘁之後反目成仇的一幕,卻始終沒有出現。
簡離邈甚至越發疼愛妻子,生怕她經不住這樣的打擊垮下去。
好在儀水郡主真的有點吃不消的時候,有了身孕。
這個好消息讓夫婦兩個喜極而泣,抱頭大哭——連帶已經流放塞外的城陽王妃,這時候該稱端木老夫人了,為此寫回來的信裏,都充滿了喜悅與欣慰。
這讓晉國感到越發的惱恨。
她想起惠宗皇帝還在的時候,她在宮宴上碰到端木老夫人,那位嬸母是那樣矜持而疏遠的朝她點頭。
盡管那會晉國的身份也不比她低,然而沾染了錦繡堂氣韻的高貴,依然讓晉國沒來由的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與鄙陋。
她幾乎是有些狼狽的躲到了一旁,事後才醒悟過來自己當時有多麽失態。
現在這位嬸母已經連宗婦都不是了,人也被遠遠的趕到了塞外……她又憑什麽還可以高興呢?
她應該像自己那些年一樣,除了絕望就是絕望。
“殿下,太後娘娘說過的,儀水郡主她……”心腹侍女察覺到晉國的想法,本不敢阻止,但想起裘氏叮囑的那些話,硬著頭皮婉言相勸。
隻是話沒說完就被晉國打斷:“本宮念在堂妹妊娠不易的份上,邀她去占春館鬆快鬆快,正是為了堂妹好,你有什麽問題嗎?”
侍女看著她冰冷陰沉的目光,識趣的噤了聲。
不過晉國的這次邀約到底沒能成功——她派去送帖子的人被簡離邈打發了,理由是儀水郡主這幾日身體不大好,所以無法赴約,他代妻子多謝公主殿下的好意。
“以為有簡離邈護著你,本宮就沒辦法了?!”晉國接到稟告後隻是冷笑,抬了抬下巴,“進宮!本宮該給母後請安了!”
那天她在銘仁宮裏跟裘氏心不在焉的說了幾句之後,便起身去了宣明宮找顯嘉帝。
其實按照大睿從前雍照抄下來的規矩,宣明宮是皇帝的寢宮以及內朝所在,根本不容女眷打擾的。
即使是太後,也必須是在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才能破例。
但顯嘉帝憐憫同母姐妹吃過苦,在這種細節上對僅存的兩個姐妹一直非常優容。
是以聽說晉國到這兒來找自己,也沒計較,立刻命人把她請了進去。
晉國也不廢話,直截了當的要求:“皇弟能不能把簡離邈尋個理由,支出帝都些日子?最好讓他去辦不方便帶上眷屬的差使。時間也不需要太長,十天半個月的就行。”
顯嘉帝一聽就知道她打什麽主意了,不免皺眉:“皇姐,端木老夫人還在。”
“我知道。”晉國心平氣和道,
“我隻是想戲弄儀水一下罷了,真要拿她怎麽樣,她還能活到現在?”
說到這裏又紅了眼圈,“想當年,她父寵母愛,珍貴萬分的時候,我過的是什麽日子?現在不過是想讓她嚐嚐我早年受過的氣,又不是真拿她怎麽樣!”
她這時候確實沒想弄死儀水郡主,當然她打的主意,卻未必比弄死儀水郡主仁慈。
顯嘉帝不知胞姐的心思,但仍舊拒絕了這個要求:“平常時候的話,皇姐要這麽做,倒是無妨。然而聽說儀水郡主現在已有身孕?這時候受點刺激,說不準就要鬧出大事來。皇姐你該知道,先帝在時,咱們姐弟過的是什麽日子?如今我雖然坐在這個位子上,但究竟執政日子短,也還沒到可以恣意妄為的時候。”
“我現在不也懷著身孕?”晉國皺眉道,“我會拿她怎麽樣?頂多讓她做點伺候我的事情,羞辱她幾句罷了——畢竟你也知道,占春館地方大,我一個人過去住著難免無趣,看不得她在帝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而已!要是這樣她都能出事,那也隻是她自己福薄命短,又能怪誰?!”
顯嘉帝微微皺眉,不大喜歡她這樣的話,然而到底禁不住晉國一再糾纏,讓她保證儀水郡主母子性命不會受到損害後,也就點了頭。
隔日他特意交代底下人,揀了件離帝都約莫有三百裏路的差使,派簡離邈去處置。
這件事情非常緊急,簡離邈甚至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被中官催著出了門——他走的時候非常不放心,一再叮囑下人轉告儀水郡主,從現在起就裝病,誰來也不見,絕對別出門!
隻是兩日後,儀水郡主拿著帖子反複看了一回,到底還是應下了。
因為送帖子的人似笑非笑的告訴她:“郡主還真以為,郡馬是去辦差事了嗎?”
儀水郡主當然懷疑這話是騙自己的,然而這時候晉國跟代國仗著顯嘉帝之勢,驕行眾人的事情,早已是滿城風雨,無人不知。
相比晉國盯牢了他們夫婦折騰,代國差不多是舉國皆敵的狀態——顯嘉帝對這對姐妹縱容到這地步,儀水委實沒辦法說服自己,那道調走丈夫的聖旨,沒有藏著對簡離邈的謀害。
她賭不起,她已經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整個娘家,如果連簡離邈也有個三長兩短,儀水郡主覺得,自己跟還在肚子裏的孩子,在晉國的打壓下,怎麽可能活得長呢?
所以還不如依著晉國的要求,去一趟占春館——到時候即使是自己獨自踏入陷阱,死就死吧,死了之後,年輕的簡離邈可以再娶,繼續延續錦繡堂。
就如裴則認為是他將簡離邈夫婦拖累了一樣,儀水郡主其實也一直覺得,自己拖累了簡離邈。
倘若不是她當年的天真好哄,又一次次罔顧簡離邈的勸說幫助晉國的話……晉國即使被裴則救了起來,在申屠無塵與竇斯言的聯合折辱下,估計根本熬不到顯嘉帝登基,就會步上陳國的下場。
那樣他們夫婦又怎麽會遭遇這樣雪上加霜的景況?
儀水郡主是抱著死亡的決心出門的,她走之前,在夫婦兩個才知道的暗格裏給丈夫留了親筆信,讓他忘記答應自己的承諾,再聘名門淑女,延續端木氏的血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