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蔻公主在宮裏待了差不多一天,傍晚時分,和繡姑一起回宰相府了。柳采娉卻沒給李皇後安靜的歇息時間,翌日一大早,就憔悴著來找李皇後。李皇後問她什麽事兒,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別扭了很久,才紅著臉低聲道:“我想懷個孩子。”
李皇後已猜出了幾分她的來意,卻不點明,隻笑著道:“那是你與太子夫妻間的事兒,跑母後這裏說,能擋什麽用?”
柳采娉神情黯然,道:“太子與那神醫交情深厚,很聽神醫的話。那神醫手又極高明,如果母後肯頒一道旨意,讓神醫幫我調養身體以盡早生下嫡子的話,兒臣就會有指望了。”
李皇後沉吟道:“雖說你是母後和淑妃妹妹的侄女,比別人親許多,但畢竟書院裏有一位懷著的,飲食起居都需神醫悉心照料,母後總不能偏心得太過分了吧。”
“母後,書院裏的那位……胎相已穩固了,不需要醫生形影不離的。”柳采娉建議道:“如果母後、太子都不放心,可以把太醫院最穩妥的醫生調過去,等兒臣懷上了,再做對換……可以嗎?”
李皇後忖思了半晌,歎道:“神醫有如此高的醫術,卻甘願在江湖上行走,如果不是看著遷兒一片誠心,斷斷不肯到宮裏來。越是這樣懷才的人,越不好派遣得動呢。”
柳采娉憂愁道:“母後,請您盡力幫幫兒臣!書院那個,不知是什麽身份和來曆,又整天奇奇怪怪的。如果隻有她生下了皇嗣,將來後宮落到她的手裏,天下就是她和她兒子的了!您看她那樣子,又不是懂事聽話的主兒,難道母後還要看著她的臉色過餘生不成嗎?”
李皇後目光暗沉,緩聲道:“你說該怎麽辦?總不能強行下旨,讓神醫伺候你吧?傳出去,會惹人笑話的!”
柳采娉拉著李皇後的衣襟,撒嬌道:“母後先委婉地試探下,如果神醫同意,那就不用大費周章了;如果他不同意,再想其他辦法。”
“好吧。”李皇後道:“今天午後,你帶著遷兒一並來,母後陪你去書院水上閣看看神醫。”
柳采娉大喜過望道:“謝謝母後。”
然後柳采娉興衝衝地回到太子府,對趙遷道,午飯之後母後讓他倆個過去。趙遷不知是什麽事,問她,她裝糊塗,不肯透露分毫。趙遷心裏泛著疑惑,待與太子妃一起到了李皇後那兒,趙遷又問母後,李氏隻含笑道,先別問了,隨母後去書院走走吧。
趙遷忐忑,又不好忤逆母後的意思,走著說著:“這場雪才剛化了一半,去那兒的台階多而陡,正是不好走的時候,母後有什麽事兒,不能讓兒臣替代解決嗎?”
李皇後笑道:“母後和采娉小心些就是了。不急,咱們慢慢的走。”
趙遷無奈,隻得一起去了。
丐兒剛午睡起來,眼懵懵的,聽到幾聲鳥叫,很像烏鴉,就問南宮峙禮:“這個時候有烏鴉嗎?”
南宮峙禮道:“就算有,也不應該在書房這一帶啊。冷宮附近,才是烏鴉最佳的棲息之地。”
“我明明聽到了……”丐兒有些焦躁地道:“喜鵲報喜,烏鴉報喪,莫非要有什麽事情發生?”
“不會有大事的。沒那麽快。”南宮峙禮篤定安慰她道。
“那就是有半大不小的事兒了!”丐兒道。
“你剛才所說的烏鴉報喪,並無十分的道理。烏鴉隻是時常出沒於腐朽之地,所以落了個壞名聲。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靈異。”南宮峙禮笑道:“要不咱們打賭,猜一下是什麽事?”
丐兒鄙視他道:“還跟我打賭呢?打了那麽多次,你何時贏過?”
南宮峙禮道:“時來運轉。輸得久了,必有贏時。這次就不一定是你贏了。”
“你不是我對手!”丐兒遞給他一句。半側著身,躺在了床上,雍大的肚子鼓起來,懶洋洋道:“還是老規矩!說輸贏之後的結局吧。”
南宮峙禮道:“如果我輸了,就去伺候別人;如果我贏了,就一直伺候你。”
“這算什麽賭局?”丐兒想來想去,這明明不公平,不配合道:“無論輸贏,你都得伺候我。”
南宮峙禮手一攤,笑道:“那不用賭了。這次我直接就贏了!”
丐兒反應過來,原來又被他玩語言遊戲給坑了!
不過誰怕誰啊,丐兒正想用實力打得他落花流水,聽見太子在外麵喊道:“丐兒!母後和采娉來看你了!”
她倆來做什麽?丐兒忽的一驚,想坐起來,身子卻陷進軟軟的床鋪上,無論如何也起不來,南宮峙禮拉她了一把,她才勉強直了起來。透過幾扇敞開的門往外看,看到李皇後、太子和太子妃三個人,一起來了。
李皇後喘籲著,看來累得不輕,那柳采娉的腿腳居然有點跛,小跑著才能跟得上皇後和最前麵的太子,顯得非常吃力。
有點意思了。丐兒關切道:“太子妃,你腳怎麽了?上次,太子說讓你自己怎麽來就怎麽回,你沒有迷路吧?”
太子妃臉麵發紅,微微尷尬,隻答前半截道:“路上不小心,腳被扭了一下下。”
“嚴重嗎?”丐兒作為這兒的主人,表示慰問也是理所當然。
“沒事,沒事……”柳采娉說著,好像是為了證實自己沒說謊,特意活動了一下。這一逞能不要緊,她冷汗都冒出來了,表情疼得極為扭曲。
丐兒忙對她道:“那就不要動了,坐下吧!”
幾人坐定,丐兒嘿嘿笑道:“皇後娘娘、太子妃真惦記我,剛來了沒幾天,估計當時累得腿都腫了、現在還沒消下去呢,就又來了,真是太讓我過意不去了!”
柳采娉被她這半癲不傻的笑聲,弄得脊背有些發冷。再品她說的話,看似客氣而無破綻,但總有那麽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別含深情”味道,更加讓太子妃無所適從了。
丐兒看沒人接她的話,想著可能是被她感動了,於是繼續體現自己的人文關懷之使命感,清清嗓子說道:“最近我發現湖邊有好多冬鳥來覓食,我就揣著個大肚子,一路給它們撒些豆子米粒之類。神醫阻止不住我,少不了幫襯我去撒……”
柳采娉聽到這兒,臉色變了:怪不得腳底像踩到了什麽珠粒子,給太子說,太子還不相信,反而責怪她不小心!
丐兒不等眾人反應,臉龐上泛著光道:“我想了想,為了把這個書院變成鬆濤陣陣、天籟聲聲、最有天人合一之意境的園林,我決定把這些盤旋十八彎的台階,灑遍苞穀黍米,就跟鋪了一層糧食金子似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鋤禾路’!既飲水思源,讓人想起這糧食的來之不易;也為肚裏的孩子積點福德,讓他將來多與百姓同耕同樂;再者更是為了太子之盛名,試想,如果太子的書院有這樣和諧自然的奇觀,那能不吸引天下賢者都來投靠嗎?連隻鳥都這麽看重和愛惜,可見太子是大胸襟,甭提對那些有才能的人了!”
趙遷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質樸動容,並且還不忘為他著想,一時感動得無以複加道:“丐兒,太好了!這‘鋤禾路’是你什麽時候想出來的?簡直是太有創意了!什麽時候開始鋪就,不能讓神醫太累了,我助神醫一臂之力!”
李皇後、柳采娉被雷得忘了此行之目的,坐在那兒,臉色發白,細汗如珠。
“這……那樣的話……”柳采娉瞧了眼自己腫起的腳踝,似乎疼得更加厲害,說不下去了,看向李皇後。
李皇後不知該怎樣反駁,擠出來一句:“不行!太鋪張浪費了!”
丐兒不以為然,口若懸河辯駁道:“又不是要撒幾寸那麽厚!薄薄一層就夠了!估計連十幾袋糧食都用不了!若說浪費,後宮裏那些妃嬪娘娘的脂粉花錢不浪費嗎?太子妃她的姐妹們追求奢侈的幹跟鞋不浪費嗎?寺廟建造得富麗堂皇不浪費嗎?”
“那……這不一樣!”李皇後結巴道。
“實質怎麽不一樣了?”丐兒的言語如珠玉落盤那般錯錯雜雜,聽得李皇後等人滿耳繚亂:“有些麵子工程,是至關重要的!比如皇上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是皇上的體麵,必須不能太過寒酸了去!比如寺廟,是一個王朝精神信仰的象征,能反映出當地的習俗、文化風貌,氣派些顯襯得香火旺!‘鋤禾路’的好處,前麵我列舉的那三點已經足夠了,若皇後還嫌不夠多,我可以再列舉一百條一千條!比如能興起全國朗誦感恩詩的風潮,比如能喚醒人們對弱小生命的尊重愛護,比如走在這條路上的艱難萬狀,讓人想起勞動人民的不易……”
李皇後已頭疼欲裂了,忙揮手叫停道:“夠了夠了,不用再列舉了……你說得對!都對!”
丐兒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笑嘻嘻道:“那皇後便是通過決議了?”
道完,又補充了一些:“其實,這並不是很大的事,隻不過在太子書院設立個小小的特色景觀而已,也不用皇後費心的!十幾袋糧食,花不了幾個錢,哪怕你們不支持,我向繡姑姐姐借也可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們支付的/奶/水費,十分之一我都用不了,就能把路鋪成了!我這兒還有兩個以一當百的優秀勞動力,不用掏工錢了!”
“你說,你說……太子和神醫他們倆,是你的勞動力?”費勁問出來一句話,柳采娉嘴皮子都發麻了。
丐兒道:“可不是嘛!書房圖個清靜,又不要什麽丫鬟婆子來聒噪,我又是個不能動的,隻能煩勞他倆了!你不用擔心,適量苦力勞動,可以鍛煉體質!像太子妃這樣的,估計把百十階的糧食鋪下來,就不會這麽嬌弱了!”
柳采娉叫道:“不!我不要!”
李皇後看她太失態,不悅喚她道:“采娉……”
柳采娉勉強坐穩在凳子上,惴惴不語,看丐兒的那種眼神越發有幾分畏懼。
丐兒忍住笑道:“並且,鋤禾路的鋪就如織布那般,是個細致的活兒!必須顆粒均勻、鋪的平整,不留太明顯的縫隙,更不能留死角……另外,這路的鋪就還是個動態活兒,今天哪個台階上被鳥吃掉了幾粒,還得及時的補上去。在大雪大雨大風將來之時,要做好基本的防範,才不至於損失太多。”
南宮峙禮竟然聽進去了,含笑問道:“如果糧食掉進湖裏,不是浪費了嗎?”
丐兒敲他了一記爆子栗,斜著眼看他道:“糧食掉進去,浸泡得久了,糯糯軟軟的,可以成為魚類的餌料!可以在湖裏多養些魚蝦啊,尤其是那種有著大大嘴巴、長長尖牙,能吃掉小豬的鱷魚!”
柳采娉的手止不住抖起來,顫音道:“如果鱷魚爬上來怎麽辦?”
“台階兩側有高高的憑護欄啊,鱷魚爬不上來的!”丐兒笑道:“閑暇的時候,還可以觀賞鱷魚打架、撕咬、大魚侵吞小魚的場景呢,自然界的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看這真是說不出的壯觀呢!到時候建成了,太子妃一定記得來欣賞啊!”
“呃……”柳采娉喉嚨裏仿佛被痰氣堵塞了,不知是太駭然了,還是太恐懼惡心了,差點一口氣憋得昏厥了過去。
李皇後饒是淡定,也被丐兒的一番驚險奇談怪論給懾得心慌氣短,麵色一直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遷看著丐兒,眼眸蓄滿了溫情道:“你腦袋裏什麽時候起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丐兒仰臉對他笑道:“不好嗎?我是在給孩兒胎教!你打擊我,就是在打擊孩子!”
“好!好!”趙遷連連讚道:“有與眾不同想法的人,是最讓人欽佩的!”
丐兒眯了眼道:“這還差不多!孩兒能有這樣開明的父親,也不枉了此生!”
李皇後大概已不支了,撐著問出幾句:“若弄成那樣一條路,你產後怎樣去外界?難不成要在這兒終老一生嗎?外界的人怎樣進來?”
丐兒神采奕奕道:“皇後娘娘沒聽過嗎,這世間的路,本就是各種各樣的坎坷。對於那些天險之路,是要憑本事的,有能力進出的人就自由來往,沒能力進出的人就望路興歎吧!”
“你難道會武功不成?”李皇後看著丐兒的削瘦肩大肚腹,疑道。
丐兒甩甩頭發道:“我不會武功,但身子輕便時,/爬/牆走壁、順著欄杆往前挪動,平衡力還是比較靠譜的,不至於跳到水裏去。”
“這練的是……蛤蟆功吧?”南宮峙禮笑著問她。
“你才練那種姿態難看的武學呢!我的功夫,那可是輕靈優雅如舞蹈呢!”丐兒吹噓道。
趙遷一臉正色道:“神醫,你可別不信啊,她的沒章法的係列動作,如果真被記錄下來、加以研究獨創,很有可能成為詭譎莫測的武學傳世呢!她的功夫,主要在於領悟運用,就算打不得敵人,用於逃跑還是綽綽有餘的!”
“看你,把我說得就跟敗將一樣!”丐兒不滿,哼道。
李皇後、柳采娉完全被晾在了一旁,聽不懂他們都在說些甚,又焦急又惶促,直到南宮峙禮看著外麵道:“啊!太陽就要落山了呢!再等一會兒,看不清路,皇後和太子妃怎麽走?”
柳采娉“一朝被梯滑,數日怕天黑”,急急從椅子上站起來,且往外跑且帶著哭音道:“母後,快些走啊!天黑下來,估計就該摔到湖裏喂大魚了!”
李皇後追上去:“采娉!采娉!咱們什麽都沒說呢!”
“等改天吧!母後快走!”柳采娉覺得身後仿佛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一般,晚一步就被吞噬了,匆匆逃離而去。
“唉!”李皇後甩甩手,也顛簸著往前去了。
趙遷對丐兒和南宮峙禮道:“我去送她們出去!看那樣子,若不護送,估計真該跌進湖裏去了!跟著稍好一些,卻不知道要摔多少腳。”
丐兒朝天呼一口氣,歡樂道:“快去吧!”
南宮峙禮瞧著她,哈哈大笑道:“你牛!”
丐兒得意,隻顧傻笑。南宮峙禮道:“你可猜出她們今天的來意?”
“當然是為太子妃而來了!”丐兒笑道:“我就是要讓她們的意圖,沒機會說出來!”
南宮峙禮道:“你就不怕她們改日再來?”
“她們?上次幸運沒摔出好歹來,這次就未必那麽幸運了,夠她們歇一陣子了!不信咱們等著瞧吧!”
丐兒不屑地道:“敢打我大神醫的主意,沒看到他被本孕婦綁定了嗎!”
南宮峙禮眼皮一跳,苦著臉道:“這你都能猜到?我想跳槽就不能了!”
丐兒冷冷哼道:“這孩子是你弄出來的!你想半途放棄、不負責任?門都沒有!”
南宮峙禮聽罷,那一瞬間,有些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做錯事,造下了不可回頭的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