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繼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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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難關(五)

時間又匆匆過了幾日,待到細雨紛紛而下,慢慢消去夏日裏的那絲絲縷縷的煩躁之時,胡大人終於再次登門。

和前幾次相比,他此番來去的時間有些長,聽說,是因為之前臨時有事,匆匆忙忙間回了一趟京城。近來,宮中不太太平,一連有兩位娘娘突然小產,沒了皇嗣,惹得當今皇上龍顏大怒,禦醫們個個人心惶惶,不得不請胡大人回京收拾殘局,安撫聖心。

胡大人年紀卻並不算太大,卻已經在宮中做了十幾年的禦醫,地位非同一般,再過兩年,還很有可能會成為下一位太醫院總管。

此番,胡大人為朱家帶來了不少宮中的消息,朱老爺子不惜贈予千金作為答謝,誰知,胡大人卻是個多情種子,不愛金銀愛美人,看中了朱家教養的一位舞娘薑氏,意欲納她為妾,帶回京城。

朱家美女如雲,朱老爺子自然不會拂了他的麵子,隻把薑氏的賣身契當場撕掉,保證讓他如願抱得美人歸。

胡大人得了美人,心情大好,起身先去給明哥兒請了平安脈。

明哥兒這幾日一直吃得香睡得好,長得很快,身體已無大礙,隻需好生將養就可。

朱老夫人差人去了西側院把沈月塵請來,和上次聽見消息的時候不同,沈月塵心裏一點都沒慌,隻是略有緊張。

她想了好幾日,也愁了好幾日,隻覺自己無論怎麽做,都無法改變結果。

紙終究包不住火,也許,真到了該明說的時候。

胡大人三番四次的登門拜訪,自己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形勢逼人,她必須得坦然麵對。好在,之前她已經暗中派人去信給了沈家祖母,讓他們的心裏也有所準備。

沈月塵攜著春茗一路往正院而去,望著身邊姹紫嫣紅的錦繡美景,心神微微恍惚。

也許現在,就是自己離開朱家的最好時間,留得越久,反而越難脫身。

她原本就沒期望過什麽,隻想全身而退,尋一處清淨之地,悠閑度日,不用再戴著溫順的麵具做人做事。

這會,朱老夫人和兩個兒媳婦正在一處喝茶,待見沈月塵到了,都把目光齊齊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月塵倒也沉住氣,照例給長輩們請安,神情恭順。

朱老夫人隨即望著胡大人客氣道:“胡大人,請您再為我這孫媳婦看一看吧。”

胡大人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沈月塵,望著她的目光卻有幾分若有所思。

沈月塵強壓心緒,故作笑顏地福一福身,語氣淡淡道:“有勞大人了。”

胡大人很是客氣地拱拱手,示意她落座,跟著從丫鬟那處接過手帕,輕輕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然後閉起眼睛,專心診脈。

沈月塵暗暗深吸一口氣,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暗自倍感煎熬,隻覺每一秒都過得十分漫長。

片刻,胡大人輕輕睜開眼眸,目光幽深又耐心尋味,隨即含笑道:“大少奶奶脈象平和,來往流利,此乃氣血充實之兆。若能一直好生保養調理的話,懷孕是早晚的事。”

沈月塵聞言震驚不已,當場怔住,臉都跟著變了,微微有些發白。

他可是禦醫啊!縱使醫術沒有出神入化,但肯定不會是一位庸醫呀……為何,他會看不出自己身上的隱疾?又或者,他早已經看出來了,有意為自己隱瞞嗎?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幫自己隱瞞?這實在太奇怪了。

正當沈月塵獨自一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胡大人仍然是一臉和藹地笑著:“大少奶奶年紀尚小,要想生育順利,身子骨還是要再結實些才行。”

朱老夫人聽聞沈月塵的身子很好,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心裏麵徹底踏實下來。黎氏也是心安地笑了,唯有柴氏一人眉心幾不可聞地蹙了蹙,心裏有些捉摸不透,這裏麵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朱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道:“那就勞煩大人給開個方子吧。”

胡大人應聲說好,起身走到桌案邊坐下,提筆落墨,洋洋灑灑地開了一劑滋陰補身的藥方。

楊媽媽躬身上前,接過藥方,略略看了幾眼之後,便心中有數,對著丫鬟彩蝶道:“你去按著方子抓藥,千萬仔細著些。”

沈月塵低首不語,已然猜到了此事另有蹊蹺,可她又不好當麵向胡大人問個清楚明白,隻能暗自忍耐著,故作無事。

她身後的春茗也是個聰明的,很快地打起精神來,伺候沈月塵用茶。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胡大人便起身告辭,今晚他還要連夜趕回京城,實在耽擱不得。

朱老夫人派人好生地送走了胡大人,繼而轉頭望向沈月塵,招一招手道:“孩子,你過來。”

沈月塵依言過去,心髒還在砰砰亂跳個不停。

不過,隻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老夫人看著她的眼神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她隻是覺得這孩子溫順乖巧,小小年紀,就能文識墨很不容易,雖然身世坎坷,但好歹還算和佛家有緣,隻要能安分守己,恪守婦道就行了。

可如今,聽了胡大人的話,說這孩子身子極好,適宜生育。她心裏頓時就覺得這孩子是老天爺特意送給朱家的孩子,很是難能可貴。

她拉過沈月塵微涼的小手,見她手心裏全是汗水,不由詫異道:“你這孩子,手心裏怎麽全是汗啊?”

沈月塵忙笑著說:“許是,方才路上走得太急,身上熱出了汗。”

老夫人蹙蹙眉頭,語氣嗔怪道:“往後可不許這樣冒冒失失的。”

黎氏在旁,含笑地點了點頭,也插言道:“娘親說的極是。如今雖然不是盛暑,但還是得注意身子才行。”

她難得這樣主動關切沈月塵,同樣也是因為胡大人的話,讓她心裏安穩了下來,神情也多了幾分慈愛。

沈月塵心裏飛快地轉著心思,也說不上來是喜是憂。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老天爺眷顧了,狠狠地眷顧了。

不過,這種眷顧,也許隻是暫時的。眼前的難關雖然過了,但是危機的根源卻一直都在,光是想想,就會讓人如坐針氈,心生不安。

今日的事情,實在太過蹊蹺,蹊蹺得讓人害怕又驚喜,也更想要查個清楚明白……

沈月塵心事重重地回到西側院,吳媽聽見動靜,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立刻跑過來詢問。

春茗擔心隔牆有耳,隻湊到她的耳邊,將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吳媽聽罷,並未驚喜,隻是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老天有眼。”

此時此刻,沈月塵卻顧不上感謝佛祖,她默然片刻,方才輕聲道:“胡大人為何要替我隱瞞?他是禦醫,是和我完全不相幹的大人物,為何會這麽做?”

吳媽聞言低著頭,沉吟片刻道:“小姐,這件事應該都是因為老太太和老爺的緣故。”

沈月塵聽得又是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一般,急切道:“吳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是祖母和父親收買了胡大人嗎?”

吳媽抬起頭來,往屋外看了一眼,見沒有人在,便毫無保留道:“自從得知小姐的困境之後,老身便暗自擔憂,想來想去,覺得小姐唯一能求助的人,便隻有老太太和老爺了。老身擅自做主,趁著出門置辦東西的間隙,回了一趟沈家,把事情仔仔細細地告訴給了老太太。老身自作主張,還請小姐您發落……”

吳媽說完,便屈膝下跪,跪在沈月塵的跟前。

沈月塵最看不得她這般,忙彎身扶起她,緊緊握著她的雙手,連連搖頭道:“媽媽這是什麽話,您處處為我著想,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她稍稍頓了頓,又問道:“隻是,祖母和父親縱使有心幫我,那胡大人也未必就肯點頭答應啊!畢竟,他的來頭不小,又和朱家交情甚深。”

吳媽隻過去傳了話,也不知老太太和老爺用了什麽法子拉攏了胡大人。

“老身也正納悶著,不過不論用什麽法子都好,隻要能保住小姐的平安,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沈月塵從未想過要依靠自己的娘家,所以她並沒有向沈家求救,隻是寫了份信,知會一聲。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吳媽會比她先走了一步,請求老太太幫忙。

沈月塵不相信沈家會幫她,但是沈家還是幫她保住了地位,這一點,毫無疑問還是讓她心裏微微有些感動。

吳媽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又忽地想到什麽,便從衣襟裏拿出一封折好的信,遞給沈月塵的麵前。“這是老太太差人捎給小姐您的信,半個時辰前剛剛才到。”

沈月塵咬著下唇,把信接在手裏,停了一停,才拆開來看。

薄薄的一張白紙上,隻有寥寥十幾個字,卻讓她看得眼眶一紅,心裏酸酸的,險些落出淚來。

“同舟共濟,福禍相依。好自珍重,安安心心。”

人逢落難之時,最需要的不是華麗的言辭,而是旁人的一臂之力,幫她渡過難關,尋找希望。沈家沒有在關鍵時刻,棄她不顧,便已是不易了。大家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人,不管是逆風順風,總要共同麵對。沈家保住她的地位,也就是保住了自己的顏麵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