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繼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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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善後

朱家城郊的糧倉突然失火,燒死了五個人,毀糧上千斤,可謂是損失慘重。

大火來勢洶洶,讓人措手不及,糧食本是易燃,遇上火苗,瞬間就成竄起來,就算澆水也是於事無補。冬天取水困難,光憑糧倉的那幾個更夫,根本沒法子把這麽大的火撲滅。

朱錦堂快馬加鞭地趕過去時,地上隻剩下一大片燒焦的灰燼,伴著細碎的火煋的灑落滿地。濃煙在夜空中滾滾升起,伴隨著凜冽的寒風越飄越遠。

朱錦堂看著這一地狼藉,眉頭緊鎖,把手裏的馬鞭重重地摔在地上,輕斥道:“管事的人呢?”

隨行的小廝立刻揚聲道:“耿老頭兒,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不趕緊滾出來回話?”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渾身黑不溜秋的莊稼漢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磕頭賠罪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看守糧倉的人姓耿名直,今年四十六歲自小就在朱家做長工,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出頭來做了莊主。

他的臉被煙熏得黑黢黢的,朱錦堂一時沒有認出來,但一聽見他的聲音,他心裏有數了。

耿直心知自己闖了大禍,亦是不敢求饒,隻連連磕頭道:“大少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小的罪該萬死。”

朱錦堂嗬出一口白氣,厲聲道:“你知道這些糧食值多錢嗎?說!到底怎麽回事?”

耿直滿臉愧色,伏在地上道:“大少爺,小的半夜起來就聽見走水了,出來一看,那糧食垛子已經被撩著了,救也救不回來了……”

糧倉這裏素來不沾水火,外麵連爐子都不燒,隻有門房那裏可以生火,平時做飯做菜,燒水沏茶。

耿直做事做得幾十年,這裏麵的規矩最清楚不過,這一場火來得頗為蹊蹺。

朱錦堂見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憤憤甩袖道:“給我查,好好地查,天亮之前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須臾,下人們從燒毀了屋子裏搬出來幾具黑焦焦的屍體,他們都是糧倉的更夫,一天四班人輪流看守巡視,確保安全。

六個更夫隻跑出來一個,其餘的五個人全被燒死了。

朱錦堂見了屍體,更是氣憤難耐,轉念一想,這事來得突然,其中一定有什麽不對勁。

因為糧倉失火的事,朱家上下都被驚動了,朱老爺子氣得連摔了三隻茶碗,指著朱峰的麵門大罵了一通。

“正月裏就鬧出了人命,一整年都得跟著觸黴頭。你這個家是怎麽當的?事是怎麽管的?西郊的糧倉最是重要,待到明年開春,所有的糧鋪都得靠它供給才行。糧倉沒了,咱們朱家拿什麽做生意?”

朱峰也是有點歲數的人了,受了父親這麽一頓痛罵,麵上不禁有幾分掛不住。

黎氏在旁,忍不住輕聲勸道:“老爺這麽動氣幹嘛?底下人做事不當心,咱們也沒轍啊。”

朱老爺子氣得臉上通紅:“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丟不得!老大,你趕緊把這件事給我弄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峰悶了一肚子的氣,肅著一張臉回去也不好拿妻子黎氏撒氣,隻得把朱榮叫過來臭罵了一番,瀉瀉火。

朱榮這會也是一腦門兒的糊塗官司,一上午忙著兩頭跑,腦子裏嗡嗡作響。

沈月塵是從黎氏那裏聽到的消息,心裏不禁微微一驚,有些不敢相信。

不用細算,朱家這次損失的銀兩,最少也要幾萬兩。

前年和去年都是荒年,德州一帶的糧食收成慘淡,不少農戶賠錢賠地,甚至還要賣兒賣女,才能換回一年的口糧過活。

沈月塵買地的時候,也正是這個時候,所以才能把價格稍微壓低一些。

朱家把持著德州一帶老百姓們的衣食住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糧食。

朱家西郊的糧倉,足足存有三年的囤糧,這些糧食不僅是朱家的財產,也是德州百姓的指望。

朱家的存糧越多,市麵上的糧價就會越穩,一旦朱家有事,那些外地的糧商就會坐地起價,把價格全部攪亂,然後從中取利。

沈月塵一直留意著外麵的消息,等了大半天終於等回來一個可靠消息。

昨晚的大火並無意外,而是人禍,看來朱家似乎得罪了什麽人,被人給算計了。

朱錦堂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朱老爺子直截了當,質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朱錦堂沉聲道:“糧倉的損失不小,近七成的糧食都燒沒了,更夫死了五個,殘了一個。”

眾人聽罷皆是臉色一沉。

朱錦堂繼續道:“我在糧倉查了一天,看出了不少破綻。更夫應該是被人下了藥,才會一起悶在糧倉裏麵,而且,起火的原因應該是油燈。”

朱老爺子原本氣憤不已,但聽到這時,他的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雙掌互握放在身前,心裏開始猜測到底是誰下得黑手。

從表麵上來看,朱家並不存在什麽真正的仇家,但是同行如冤家,麵子是麵子,裏子是裏子。

“好久沒有人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了,看來這個人和咱們朱家的嫌隙不淺啊。”朱老爺子微微沉吟道。

朱峰蹙眉道:“這麽陰損的招式下來,明天市麵上一定太平不了了。”

朱錦堂插話道:“咱家的糧食還不到五成,勉勉強強還可以應付幾個月。到時候,我在想辦法周轉就是了。”

朱老爺子搖搖頭:“連咱們家的糧倉都敢動,這個冤家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不能不防啊。”

朱錦堂知道爺爺經驗老道,便道:“那依您的意思,咱們該怎麽辦?”

朱老爺子淡淡道:“掛牌子關店。與其被人追著攆著打,不如先看清楚情況再說。”

糧倉失火一事,用不了幾天就會傳遍德州城,老百姓們肯定會蜂擁而至,忙著爭搶糧食,他們越爭,糧價就越高,到時候肯定會亂成一團的。

正月初八,朱家的店鋪就已經開市做生意了。這會,突然關門,怕是會引起不小的騷動。

朱錦堂明白了爺爺的意思,連夜吩咐各大掌櫃,明日關店休整。

眾人休息一晚,到了次日一早,德州城內的老百姓都紛紛擠在朱家糧鋪的門外,敲著打著要買糧食。

有人要買,自然會有人要賣。隻不過,過了半天的功夫,糧價就翻了一番,漲了又漲。

城中的不少小商小戶,靠著家裏的存糧,掙了不少錢,心中暗喜。

被朱家壓了這麽多年,可算是有了出頭的機會,大魚遊不動,那小魚小蝦也可以露臉透透氣了。

德州城的糧價越漲越高,引來了一大批外地的閑商小戶過來湊熱鬧,城中亂象叢生,劉府尹身為父母官,不禁犯了難,不得不親自登門拜訪,請朱老爺子出麵調停調停,別弄得人心惶惶。

朱老爺子周旋道:“大人,朱家此次元氣大傷,別說幫人了,就連自保都難了。大人,我們不是不開市,實在是沒糧可賣。”

劉府尹歎了一口氣:“朱老爺子,您這話說得可是讓人寒心呐!咱們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不算是知己也是朋友啊。老爺子,朱家的家底有多厚,咱們都清楚,您老兒就當是給我個麵子,別讓那些個心懷不軌的小人鑽了空子。”

朱老爺子聞言,立刻起身行禮,故意顫顫巍巍道:“老身一介草民,怎敢和大人論交情呢?還請大人不要折煞老身了。”

劉府尹知道朱家是沾著皇親國戚的大戶人家,輕易得罪不得,不能強著來,隻能軟著勸。

劉府尹親自扶起朱老爺子,又歎了一口氣道:“老爺子,您這麽說,不是讓本官為難嗎?”

朱老爺子見好就收,一把握住劉大人的手:“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爺,老身怎麽敢讓您為難呢?老身還指著您給老身一家做主呐!”

劉府尹知道他一心惦記著糧倉起火的事,微微沉吟道:“西郊糧倉的事,本官一直派人在追查,可是,當值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殘了,查起來不易……”

死無對證的案子,最是難辦。

朱老爺子忙道:“人命關天啊,大人。”

劉府尹麵露難色,“老爺子,隻要您能幫我穩住糧價,本官一定會給您一個說法。”

朱老爺子聞言心裏有底,點點頭:“有大人這句話,老身就放心了,大人放心,老身必定竭盡所能,平息此事。”

兩個人都從對方那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劉府尹想要的是漂亮的政績,而朱家想要的是一份體麵,讓那些偷偷在背後搗亂使壞的人知道,得罪朱家,就是得罪官府,結果吃不了兜著走。

三天之後,當糧價漲到原先的三倍時候,朱家開店賣糧,價錢隻是市麵上的一半,而且,朱錦堂親自出麵向大家保證,朱家的存糧充沛,安撫人心。

如此一來,持續了十幾日的糧價之爭,終於宣告終結,城中百姓不再瘋狂屯糧,一切恢複如初。

劉府尹見朱家言而有信,更加加大力度尋找真凶,結果追查出來的結果,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原來,縱火的人就是早前朱榮放了太子債的王家大少王越。他因為賭債壓身,四下借錢還債,拆東牆補西牆,結果被朱榮逼到了死胡同。

朱榮拿著他簽下的借據,找到王府,親自拿給王老爺過目,老爺子當場被氣得暈了過去,險些中風。

王老爺一氣之下,把王越趕出家門,清理門戶。

王越被攆出家門之後,一直靠人救濟為生,風餐露宿地受了不少苦。

他流落在城外做雜活為生,機緣巧合之下,竟然和朱家糧倉的一個更夫的媳婦廝混在了一起。

那更夫的媳婦從前是風月場上的女子,對王越很有印象,雖說有過一麵之緣,但也算是同道之人,兩人一拍即和,背著人做些了不三不四的行為。

王越一直對朱家心懷怨懟,每每想到朱榮那老小子之前給他下套兒,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更夫的媳婦見他悶悶不樂,就給他出一個解氣的餿主意。

那更夫的媳婦每天要去給丈夫送飯送菜,有時候還替他帶酒過去。

他們悄悄地把蒙汗藥灌進酒水中,然後又混了一些在飯菜裏,趁著他們被藥暈了的時候,偷偷跑出去放火。

王越原本隻想燒一個糧食垛子解解氣,誰知,正值西北風盛,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結果釀成了大禍。

王越被嚇得屁滾尿流,連夜逃了,隻剩下那更夫媳婦哭天搶地。雖然她的丈夫死了,但因為她自己做賊心虛,不敢吱聲,直到官府貼出告示,懸賞緝凶,她才財迷心竅地站出來,將事情的原委抖了出來。

朱家這一次損失上萬兩的糧食,斷然不會輕饒了王越。

後來,王家出麵賠了朱家一千兩銀子,還給京城的兩間藥鋪讓給了他們,隻求能換回王越一條性命。

朱老爺子命人收下了銀子,隻回給王家老爺一句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王越被官府砍了頭,王家老爺也被自己這個敗家子氣死了,一場鬧劇總算有了完結的時候。

事情雖然了結了,但是朱老爺子還是計較在心。這天晚上,他把朱榮叫到跟前,當著全家人的麵,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打得朱榮一懵,也打得眾人一驚。

朱榮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隻聽朱老爺子指著他的麵門,道:“從今往後,不許拿朱家的銀子出去放債,任何人都不行!咱們朱家的生意,是靠著祖上勤儉努力掙來的,可不是用這種投機取巧地方式偷來的。你們拉得下這個臉麵,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沈月塵還是第一次看見老爺子如此動氣,不免嚇了一跳,微微垂眸,坐直了身子。

朱榮跪在地上認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是顏色。

朱錦堂隨即起身,行禮認錯道:“孫兒有錯,朱管事這筆賬是孫兒應允下來的……”

朱老爺子輕輕哼了一聲:“虧你從小讀書,學了那麽多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狗急跳牆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什麽是因小失大,這就是鮮活的例子。

朱錦堂低一低頭,既不狡辯,也不解釋,錯了就是錯了。

朱老爺子坐回椅子,敲打桌麵道:“天有天道,商有商道。憑自己本事吃飯,財神爺才會眷顧,咱們朱家是吃不上還是喝不起了,值得你們這麽亂動心思。從今往後,給我記住,再不許你們打這種歪心思,做這種沒臉麵的事,誰要再錯犯,休怪我這個老頭子翻臉不認人。”

眾人聞此,連忙起身應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朱錦堂從小到大,幾乎從沒有被爺爺責罵過,今日還是第一次,他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夜裏,沈月塵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也不說話,隻靜靜地坐在一旁,等他起身準備睡了,才迎了過去伺候他更衣洗漱。

兩個人並肩而躺,不過一盞茶地功夫,沈月塵默默數了一下,她就聽見朱錦堂歎了三次氣。

當他第四次歎氣的時候,沈月塵索性坐起身子,望著他道:“大爺要是睡不著,就起來陪妾身說說話兒吧。”

朱錦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隻道:“說什麽?”

沈月塵攏了攏頭發,歪著頭衝著他微微一笑道:“說什麽都行?隨大爺高興。”

與其,這樣自己悶著,還不如兩個人說說話,轉換一下心情。

朱錦堂側過身子,單手支頭躺在床上,想了又想,方才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他喜歡說閑話,每次開口說話,都要有點針對性才行。

沈月塵微微一怔,“什麽事?”

朱錦堂道:“你的名字,沈月塵,它的出處是哪裏?”

第一次看她的名字,他就覺得蹊蹺,再得知她家中的姐妹名字,不是月嬋,便是月娥,就更覺得詫異了。別人都是從月又從女字,可她卻偏偏選一個塵埃的塵字。

沈月塵彎彎嘴角,垂眸道:“妾身很尋常啊,沒什麽出處。”說起來都是辛酸,哪有什麽典故啊。

“你家中的姐妹們的名字,好像皆是從月又從女,為何隻有你不一樣?”

沈月塵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些,心裏不由有些猶豫起來,她不想提,也不想在他的麵前像是訴苦似的抱怨過去……

朱錦堂見她低頭不語,淡淡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咱們再說別的。”他想了解她多一點,但她似乎總是帶有某種隱形的防備。

沈月塵直視朱錦堂的眼睛,開口道:“大爺娶我進門之前,想來也該聽過些傳聞,我不是在家人身邊長大的孩子,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是父親取得……我的名字是師傅給我取的,她說我來得那天晚上,山上萬裏無雲,皓月當空,月光皎潔明亮,隻是,圓圓的月亮上帶著些許灰色的印記,像是蒙上了灰塵,所以就給我取名月塵。”

“因為師傅取得名字正好帶一個月字,正好對上族譜上的字,回家之後,我便沒有改名,一直用了下來。”

沈月塵雖然是笑著說完這些話,但語氣隱約帶著幾分心酸。

月上之塵,蒙塵之月。月塵月塵,聽著像是個名字,更像是個法號似的。

朱錦堂聽完她的話,突然覺得她的名字竟然帶著幾分傷感之意,眉頭不自覺微微蹙起,她到底是怎麽長大的?

沈月塵見他若有所思望著自己,忙笑了笑,掩飾心底的情緒,道:“妾身都說沒什麽出處了。”

朱錦堂隨即道:“幸好,你小時候隻是去廟裏修行,若是真出家了,豈不是一輩子要當尼姑了。”

沈月塵笑笑說:“妾身六根不淨,哪裏做得了出家人,還是當個笨媳婦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