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衡今天的心情,很複雜,很複雜。那是一種很多情緒都同時湧上心頭,消散不去,化解不開,腐蝕如骨的心情。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踏入南宮殿。南宮殿,這個在太多人眼中代表的早已不是一個單單的奢侈別墅的地方。就像在江南省提起特助,人們隻會想到葉承樞一樣。提起南宮殿,人們也隻會聯想到,哦,南宮殿啊,真是個高不可攀的地方,因為,這地方是他們葉特助的家。
葉承樞在江南省有多得人心,外人可能真無法理解。一個執政者,做了什麽惠民的事情也是應該。為何又會將他當成神?這點啊,隻有江南省人才理解。
顧懷衡從沒覺得他會被邀請到南宮殿。他也從沒想過,他會出現在這裏。
對於自己的女兒顧靈色,顧懷衡心裏直到現在也很複雜。他恨過這個女兒,很長的時間裏他甚至都不肯自己有這個女兒的存在。因為,顧靈色是他人生的滑鐵盧,因為她的出聲,他失去了一切的一切。
他一直將自己人生的失敗,全部歸咎在自己那個無辜的女兒身上。他從沒想過自己身上有什麽問題,才導致了自己人生的失敗。他隻將所有的問題,歸咎在比人的身上,顧靈色,穆慧秋。卻,從來沒有他自己。不,他想過自己的問題,但是他不敢正視,所以才會把錯全部推在別人的身上。
懦弱嗎?
顧懷衡一直都清楚的,他是一個無比懦弱的男人。如果不是他的懦弱,穆慧秋不會含恨離開江南省,直到她遇到了趙國邦才能回到家鄉。如果不是他的懦弱,顧靈色不會成為人人口中所不齒的野種。
這一切,顧懷衡一直都心知肚明。
他自欺欺人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己的認知裏。不肯踏出自己給自己畫下的牢籠,隻願意一個人幸福又毫無罪惡感的活著。
可人呐,越是上了年紀,就越是無法回避自己年輕時所犯下的種種錯誤。年紀愈大,愈是容易感傷。顧懷衡也沒逃過這種宿命。
在女兒顧靈色嫁給葉承樞之後,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能從中獲利。結果就是,他犯的錯越來越大,跟滾雪球似得,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那時候,全都是靠他女兒的麵子,才讓他苟活於世。從那之後,他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得,整個人活的渾渾噩噩。
他心裏已經開始後悔,想要向女兒道歉。可二十多年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讓他拉不下臉麵去說一句對不起。女兒跟葉承樞的婚禮,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想要跟女兒和好的念頭。
顧懷衡也必須承認,當時他想跟女兒和好,有一大半的原因是葉承樞。因為她的丈夫是葉承樞,如果不是葉承樞的話,他可能還跟以前一樣,根本不會把這個女兒放在眼中。
但是,到了現在,顧懷衡隻是一個想要找回自己女兒的父親。很單純的,隻是想要找回他的女兒。可他心裏更是清楚,他早就沒有資格找回女兒了。
他,哪裏配為人父?
這些心裏話兒,顧懷衡從沒跟人說過。也就是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對著早就已經是植物人的母親說上一說。
所以,這次顧懷衡早就察覺到了自己出事的苗頭,他便卻沒有求助任何人。他不願意再給女兒添麻煩,再破壞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幸福。
他想過了,是他自己走了旁門左道,出事也是他自作自受。他還想了,如果自己出事會給女兒女婿帶來麻煩的話,他索性去自首好了。他又沒有做違法的事情,自首也不會有什麽太嚴重的後果。無非就是……就是,徹底成了一個一事無成的人而已。
顧家,早就落敗。
若不是人家看在葉承樞的麵子上,偶爾賞賜性質的給他們一點合約,顧家的公司早就撐不下去了。自從女兒七年前離開江南省之後,葉承樞完全就當他們顧家是一個透明人。顧霈雅天真的想要去找葉承樞幫忙,但顧懷衡心裏清楚。
葉承樞會管小雅,隻是因為他向顧靈色承諾過會管她。他可從來沒向顧靈色承諾要管顧家。哪怕葉承樞主動要幫忙,顧懷衡也沒有那個臉接受他的幫助。
自己做過什麽事兒,自己心裏是最清楚。
“我、我實在沒有臉皮踏入這裏。”
這裏是別人的家,根本與他無關。
搖了搖頭,顧懷衡伸出手按響了門鈴。
事情已經發生了,總要有個解決的法子。
他已經決定了,從南宮殿離開便去自首。不管結果是什麽,他都坦然接受。他斷然不會接受女兒的幫助。這一點,他等下見了女兒絕對會跟她說明。
“來了,來了。誰啊?”豪華的房門被打開,露出一張婦人笑眯眯的臉龐。似乎開門前她在跟人聊什麽高興的事情,臉上的笑容根本來不及褪去。
站在門外的顧懷衡語塞,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悲哀過。
敲女兒家的房門,他甚至都說不出口自己是誰。
就是他愣的這幾秒,吳嬸已經認出了他,瞬間,吳嬸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她黑著臉,冷冷的轉身向玄關走去,從鞋櫃裏丟出一雙拖鞋在顧懷衡的腳邊,“顧先生啊,進來吧。少夫人跟我提過,你今天會來。你在客廳坐著等一下,我去喊少夫人。”
顧懷衡點點頭,什麽話都沒說,默默的換下了自己那雙已經穿的磨破了邊的皮鞋。
坐在南宮殿的客廳沙發上,奢華的環境,越發襯得顧懷衡落魄不堪。
他緊促的坐在沙發上,雙腿並攏,看起來緊張極了,也窘迫極了。
苦笑一聲,他在心裏暗暗搖頭。
早就知道他不該來這兒,這地方,根本就不是他這種人能來的。
“爸!”
當頭頂傳來那一聲再自然不過的呼喚,顧懷衡心髒停頓半拍,有點不太敢抬頭去看女兒的臉。他半垂著腦袋,胡亂的贏了一聲,“嗯,嗯。”
顧靈色像是一點沒看到顧懷衡渾身上下的不自然,將懷中的唐寶兒遞給白晶晶,輕輕的道:“寶兒,讓晶晶阿姨帶你去找賈奶奶好不好?媽咪有點事情跟你外公談。”
唐寶兒趴在顧靈色的肩頭,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牙牙學語的點頭,“好!找!賈,奶奶!”
不過一歲多一點的孩子,還是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顧靈色親了親唐寶兒的腦門,將她遞給了白晶晶,“晶晶,你帶寶兒去找賈阿姨。晚點你再來書房找我。”
“嗯。”從看到顧懷衡的第一眼起,白晶晶的臉色就沒舒坦過。
估計南宮殿裏,最討厭顧懷衡的就是白晶晶了。打從第一次見顧懷衡,白晶晶就對他印象特別的不好。在白晶晶的心裏,顧懷衡還是那個一喝酒就喜歡去卜美亞找茬的酒鬼。
“爸,那咱們去書房談吧。”顧靈色到底是個性格內斂的人,雖然她很想做點什麽事,來緩解一下父親窘迫的緊張,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說到距離感跟陌生感,她這邊也是同樣。
在她的印象裏,父親是一個很遙遠的詞匯。她很少跟父親心平氣和的碰麵,每次跟父親碰麵,都是一一場災難。
“不用了。”顧懷衡抬起頭,“我要說的話很簡單,很快。就,就不用去書房了吧。”
在這個家裏停留的時間越久,他就越是死一樣的痛苦。
“好吧。”顧靈色忽然覺得叫父親來家裏談,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早知道,她就約父親在顧家大宅了。
父女倆坐在沙發的兩邊,距離似乎有一個太平洋那麽遠。一時間,誰也沒有先開口。因為,不知道說什麽。雖然,兩個人明明在見麵前,早就把想說的話在心裏反複琢磨了很久很久。
“顧先生!喝水!”吳嬸態度生硬的將一杯涼水砸在茶幾上,感覺她鼻孔都在冒煙。
顧靈色明白,全家都在替她抱不平。可她真的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好需要別人抱不平的地方。那些事,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早就過去了。
人應該向前看不是嗎?一味的揪著過去不放,那是一種對自己的折磨。
何必呢?
這樣的自我懲罰,真是愚蠢極了!
“吳嬸,你去幫幫小明吧。他粗手粗腳的,我怕他把我的花兒照顧死了。”
“哼!”吳嬸擺明了給顧靈色都沒有好臉色,哼哼唧唧的就離開了。
誰都知道,南宮殿裏要數細心,那絕對是黃小明。家裏的花花草草,一直都是黃小明在搭理。他會粗手粗腳?完全是顧靈色想要支開吳嬸的借口罷了。
等到吳嬸離開,顧懷衡搓了搓雙手,訕訕的扯了扯嘴角,“這個家裏的人都挺不歡迎我啊。”
“是啊。”顧靈色也扯了扯嘴角,“是挺不友好的。”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顧懷衡看著麵前素顏打扮的女兒,心中更是無地自容的很。她簡單的一條連衣裙,看著就價值不菲。而他,襯衣的袖口幾乎快要磨破,而這,也是他現在所能拿出來的最體麵的衣裳了。
在這裏,多待一分鍾對他而言都煎熬。
無比的煎熬!
顧靈色抬起頭,看著父親蒼老的臉龐,跟記憶中的……她根本無法將他與記憶中的父親聯係在一起。
記憶中,爸總是很體麵的樣子,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四十多歲的人,臉上也很少有皺紋。跟眼前這個皮膚黝黑,滿臉都是皺紋的人,真的——
“那個。”顧懷衡忽然開口,打斷了顧靈色的回憶,他錯了措手,不自然的開口:“那個,你為什麽來找我,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也已經有了打算。”
“嗯?”顧靈色一愣,“什麽打算?”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承擔。不會連累你跟女、女……”憋了半天,顧懷衡也沒把女婿兩個給憋出來,“不會連累你跟葉特助的。資料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我來之前就想好了,見過你之後我就會去自首。”
他都自首了,那些人也沒辦法拿他的事情去威脅女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