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紛飛的長安城注定是個難眠之夜,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人人慌恐不安,誰也無法在此等夜中安然入眠,深恐無情的戰火沒來由地燒到自己的身上,當然,對於處在重兵防衛中的魏王李泰是無此等顧慮的,可焦躁的心情卻與常人無異,他倒是不怎麽擔心自家老爺子無法贏得最後的勝利,所擔心的隻是能不能在這場大廝殺中撈到最大的好處罷了,故此,盡管他心中焦躁不已,卻也隻能按耐下性子,等著時機的到來。
急是難免的事,現如今形勢劇變,太子已倒,吳王李恪涉嫌齊州謀逆案,而原本以為會是最大競爭對手的老九李治目下還遠在岐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場大亂中立下戰功,如此一來,本就怯弱無能而又朝中無人的老九自然也就失去了爭奪東宮之位的最大晉身資本,反倒是原本威脅不大的越王李貞卻成了橫在李泰麵前的攔路虎,如何撈取戰功之餘再坑上李貞一把就成了擺在李泰麵前的一道難題。
消息來源李泰是不缺的,他手中握有的“響鈴”雖比不得李貞手中的“旭日”來得龐大與彪悍,卻也不是吃素的,戰火剛起之際,李泰便已將“響鈴”的人馬全都撒了出去,消息自是源源不斷地傳了回來,各處的戰況他心裏頭都有數,好幾回按耐不住想出兵,可到了末了還是強自隱忍了下來,無他,李貞尚未動,李泰自然也就不敢輕動,他隻能等,等著李貞出動的消息。
皇天總是不負有心人的,就在李泰等得不耐煩之際,一身黑衣的萬重山衝了進來,語氣略帶激動地稟報道:“殿下,越王的兵馬動了,正在向承天門一帶急趕,估計還有一刻鍾時間便能抵達,另,其所部之羽林軍隨同蜀王殿下業已向東大街趕去,動向不明。”
“哦?”正在書房裏不停來回走動的李泰立時頓住了腳,臉皮子一陣扭曲,遲疑了一下,竄到了書房中央擺放著的沙盤前,滿臉子期待地看著蹲在沙盤前沉思著的王府司馬蘇勖,略帶顫音地詢問道:“姑父,是時候了罷?”
蘇勖並沒有理會李泰的焦躁,隻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沙盤,隨手將代表著李貞的小旗子往承天門方向一插,而後拿起代表蜀王的小旗子,沉吟了一下,往東大街一比,卻始終未曾落下,手便懸在了空中,眉頭皺成了個川字。
“姑父,小八手下都是騎軍,我等再不動,時間上怕是要來不及了!”李泰見蘇勖不吭氣,忍不住提高聲調叫了起來,語氣中滿是急迫之意。
“嗯。”蘇勖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眼睛卻還是盯著東大街的方向看,手中的那麵小旗子猶豫地上下比劃了半天,卻還是找不到適當的位置,無奈之下,隻好搖了搖頭,隨手將旗子丟在了沙盤上,站了起來,看了眼焦躁得不成樣子的李泰,苦笑了一下道:“開始罷!”
“好,重山,傳令下去,一切照原定計劃開始!”一見蘇勖開了口,李泰頓時興奮了起來,握了下雙拳,喜形於色地高叫了起來。
“是,屬下遵命!”萬重山忙應答了一聲,匆匆退出了書房,片刻之後,原本寂靜無聲的魏王府立刻熱鬧了起來,人吼馬嘶響成了一片。
“姑父,您看小八派老六去向何處?”直到興奮勁過去了,李泰這才想起先前蘇勖所考慮的事情,忙緊趕著追問了一句。
“不好說。”蘇勖搖了搖頭道:“看樣子不像是分兵去增援通訓門的。”
“嗯,姑父所言有理,本王也是如此想的。”李泰點了點頭道:“小八是個謹慎人,自該知道父皇將那起子羽林軍交到他手中的根由所在,若是無甚重大理由,隻怕小八未必敢將那幫子老爺兵交給老六,再說了,如今東宮已然陷入侯君集之手,即便是小八自己也不敢帶人衝進東宮,否則瓜田李下,嘿,那可就有得瞧了,除非小八打算坑老六一把,不過老六也不是傻子,又豈能做出那等蠢事?這裏頭一定有文章!”
李泰所說的這些個道理蘇勖早就都考慮過了,可依舊想不住李貞分兵的理由所在,此時見戰鬥已經將要開打,卻也無心再考慮李貞此舉的用心所在,深吸了口氣道:“殿下,如今不必再管越王殿下此舉何意了,隻需派人盯住蜀王殿下即可,眼下的局麵依舊混沌,先前那朵禮花隻怕就是侯君集的總攻信號,殿下還是多注意戰局好了。”
“唔,也是。”李泰聳了聳肩頭,不再多言,蹲下了身子,一雙眼死盯著沙盤,陷入了沉思之中……
醜時正牌,玄武門的慘烈廝殺還在繼續當中,饒是來增援的隴州兵戰力極強,又是生力軍,可因著地形地勢的緣故,始終無法將侯家子弟兵趕下城頭——隴州兵是從承天門的宮牆上趕來的,雖一個照麵便將有些輕敵大意的侯家子弟兵斬殺了不少,可當侯家子弟兵放棄了繼續追擊羽林軍殘部,回援城門樓之後,立刻在城門樓上排開了防禦陣型,形成密集防守,拚死抵擋住了隴州兵的攻擊,由於宮城的寬度僅為三丈來寬,陣型無法展開的隴州兵隻能是正麵壓迫侯家子弟兵的防禦,盡管頻頻將侯家子弟兵壓迫得節節後退,卻無法衝破侯家軍的阻截,自然也就無法將侯家軍趕下城牆,至於那些個狼狽鼠竄的羽林軍驚魂稍定之後,也曾數度整隊出擊,沿著城門樓處的樓梯佯攻侯家軍,試圖衝上城門樓,與來援的隴州兵夾擊侯家軍,隻可惜羽林軍官兵的戰鬥力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任憑大將軍李賀宗如何調度喝令,連衝了幾次,別說未曾衝上城門樓,反倒被侯家軍抓住一次機會,打了個漂亮的防守反擊,死傷慘重之餘,險些將好不容易奪回來的兩側長廊再次丟失,令李賀宗氣怒不已,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改強攻為搔撓,不時地派出些弓箭手照著城門樓上放些冷箭,主力則撤回到了街壘處堅守,眼巴巴地看著宮牆上的慘烈廝殺卻隻能幹著急。
“將軍,敵勢太凶,我等先撤下城牆,回頭再戰吧,兄弟們快頂不住了!”正在侯國忠屹立在城門樓處觀察著戰場態勢之際,渾身是血的侯承望手提著把砍得滿是缺口的橫刀跑了過來,語氣焦急地稟報道。
仗打到這個份上,侯國忠已然明白玄武門是不可能拿得下來了,就算侯君集再多派些人手前來增援也是一樣——唐軍宮內的伏兵既出,外頭的兵馬一定也就快要趕到了,在這等三麵受敵的情況下,要想攻破玄武門簡直比登天還難,很顯然,攻打玄武門的所有侯家子弟兵全部都是棄子,即便是他侯國忠是侯君集的兒子也一樣無甚區別。此刻擺在侯國忠麵前的路隻有兩條——一是趁著宮外的唐軍援兵尚未趕到,撤下城門樓,借著黑夜的掩護撤退,尚能有一線的生機;二是拚力死戰,盡最大可能地吸引唐軍主力,為侯君集下一步的突襲爭取時間,若如是,身為棄子的這部侯家子弟兵必定是全軍覆滅的下場。
“混帳!爾安敢妄言我軍心!”侯國忠手中的橫刀猛地一揮,一刀便將侯承望的頭砍了下來,手一抄,將即將落地的頭顱提在了手中,高高地舉了起來,口中斷喝道:“再有敢言退者便是這等下場,後退者殺無赦,兒郎們,跟本將殺上去!”話音一落,隨手將侯承望人頭拋下了城門樓,手中的刀一揮,大步衝向陣前,親上前線迎擊洶湧而來的隴州兵。
還別說,侯國忠這手殺將激勵法真有些管用,侯家子弟兵見出言撤退的侯承望被斬,自家主將親上前線,立時士氣大振,各自狂呼亂叫地殺向了隴州兵,一時間不但止住了節節後退的頹勢,反將來勢洶洶的隴州攻得倒退了好一段距離,隻可惜隴州兵實在是太強悍了,全都是屍山血海裏滾打出來的好手,雖退卻並不亂,並不曾因侯家軍的突然爆發而亂了陣腳,頂住了侯家軍的三板斧之後,即刻又開始了反擊,雙方你進我退、我退你進地在宮牆上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拉鋸戰。
在城頭這等狹窄的空間裏廝殺,拚的就是膽氣,全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同歸於盡的場麵累見不鮮,若是不出意外,這場消耗戰拚殺下來,雙方不會有勝利者,隻能是兩敗俱傷的結局,隻可惜此時雙方已經咬在了一起,任何一方都沒了退路,無論哪方先撐不下去,立馬就是全軍潰敗的下場,故此,盡管傷亡慘重,雙方都隻能咬著牙拚命,一時間宮牆上血肉橫飛,慘叫聲、兵器的撞擊聲響成了一片。漸漸地,依仗著體力上的絕對優勢,隴州兵再次占據了上風,壓迫得侯家軍不住地敗退,即便是侯國忠大呼酣鬥也止不住己方後退的腳步,就在這將敗未敗的情形下,一陣急劇的馬蹄聲響了起來,一撥人馬點著火把從黑暗處衝進了宮門前的小廣場,一麵濕淋淋的大旗上一個鬥大的“秦”字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耀眼——秦懷玉所部趕到了!
亂了,全亂了,原本就已經力不能支的侯家子弟兵一見到己方的後路被抄,頓時亂了陣腳,再也擋不住隴州兵的強擊,慌亂的侯家子弟兵或是順著宮牆向東宮方向逃竄,或是順著雲梯衝下城門樓,或是衝下城門樓邊上的樓梯向著玄武門兩側的長廊跑去,整支隊伍已然亂成了一團,被混亂的人群擠得掉下宮牆的也不再少數,場麵完全失控了,得勢不饒人的隴州兵立刻揮軍進擊,呼嘯著追殺潰逃的亂兵,而原本被侯家軍打得屁滾尿流的羽林軍官兵此刻也來了精神,鼓起勇氣衝出了街壘,也開始打起落水狗來,整個玄武門喊殺聲頓時震天響起。
敗了,徹底的敗了!侯國忠眼見大勢已去,心疼如刀攪,本就不想打這一仗的侯國忠一想起慘敗的後果,頓時萬念俱灰,一橫刀便向著自己的脖子抹去,打算來個一了百了,卻不曾想身邊的親衛們早已預料到侯國忠會如此行事,一擁而上,奪下了侯國忠手中的刀,簇擁著侯國忠順著雲梯衝下了城門樓,拚死從亂軍中搶了幾匹無主亂奔的戰馬,將侯國忠護送上了馬背,躲開亂軍,沿著宮牆邊上的大道向西逃去……
相比於玄武門戰事的慘烈,東宮通訓門一帶的戰事雖也激烈無比,卻顯得沉悶了許多,雖也同樣是一攻一守,攻的也是三千侯家軍,守的是程咬金為首的三千南衙軍,別看程老爺子手上的兵力不及玄武門羽林軍的一半,通訓門也沒有玄武門一帶那麽多的防禦設施,可結果卻是大相庭徑——南衙軍無甚損傷,激戰了半夜,也就僅僅死傷了二百餘人,倒是發動強襲的侯家軍一方損兵折將,在通訓門下倒下了整整一千餘兵馬,這裏頭的緣由除了南衙軍本身戰力比羽林軍高出不少之外,還得歸功於程老爺子的老辣,這話可就得從頭說起了:
程老爺子領的聖諭是防守東宮及通訓門,底限便是堅守住通訓門,不能讓亂軍從通訓門衝入內庭,按理來說,東宮也屬程老爺子的防區,若是換了旁人來守衛,必然是死守東宮的架勢,無他,畢竟東宮也屬皇宮,讓亂兵衝入,所造成的浩劫可是不小的,那等失守的罪責非臣下所能承擔得起,不過嘛,旁人是旁人,程老爺子卻不是旁人,他就敢將整個東宮全部棄守,連一兵一卒都不留,隻將兵力集中在了通訓門這道關卡上,當然程老爺子敢這麽做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其一,東宮實在太大了,光是宮殿便有二十餘座,再加上四麵宮門,以三千兵力想要守住東宮幾乎沒有可能性,再者,南衙軍對東宮地形不熟,無法發揮地利上的優勢,處處設防等於處處不設防;其二,東宮雖也是皇宮的一部分,可實際上卻是個獨立的小世界,與皇宮內院之間僅有一道通訓門相通,其餘別無通路,就連東宮的宮城也是獨立的,不單比皇宮的宮城矮了近一丈,還有著高達數丈的角樓相隔,要想從東宮的宮牆上爬上皇宮的宮牆幾乎沒有可能性,隻要牢牢地收住了通訓門,除非亂軍能飛,否則根本就不可能殺入內庭,當然,目下東宮已然被封,太子下獄,東宮所有人等也都被捕,如今的東宮早已是空宮一座,不虞有人員上的傷亡,若不然,再給程咬金三個膽,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不得不說,程老爺子這一手極為高明,愣是令有備而來的侯家軍吃了個悶虧——侯君集久在東宮,對東宮各處都了如指掌,除了派出侯家軍之外,更有擅長潛行刺殺的“黑衣軍”相助,若是程老爺子死守東宮的話,一準是吃敗仗的下場,不單保不住東宮,便是連通訓門都危險,可程老爺子這麽一棄守東宮,麻煩就落到了攻擊的侯家軍頭上了——進占了東宮的王風所部沒能在東宮重創守軍,不得不集中全力去攻打通訓門,可問題是通訓門不比皇宮諸門,門前並沒有小廣場,隻有一個十丈見方的小庭院,衝車無法進入此地,光靠人力要想撞開厚實的宮門幾乎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如此一來,要想拿下通訓門,隻有架雲梯強攻一條路,就那麽十丈的地兒,又能架幾座雲梯?參與攻城的人多了排不開不說,還白白挨城門樓上的箭雨,人少了又攻擊無力,可憐王風等侯家子弟兵攻得個半死,整整打了兩個多時辰,連城門樓都不曾登上去過,倒是配合作戰的黑衣軍曾趁著大雨瓢潑之際派人飛躍了角樓,衝上了去了些高手,給守軍帶來了些傷亡,可惜很快便被兵力雄厚的守軍剿滅在了城頭上,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到了末了,王風等人也攻不動了,除了呐喊幾聲,搔撓一下守軍之外,隻能是望牆興歎的結果。
王風等人攻不動了,程老爺子可就不客氣了,先不說目下雙方兵力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也不說士氣上守軍一方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就拿體力來說,守軍一方也遠遠勝過了侯家軍——城牆就那麽寬,根本用不著太多的兵力去把手,程老爺子前前後後攏共也就隻派了一千人馬輪番守城,其餘的可都在城下歇著呢,本就打算找個時機出擊,給侯家軍來個狠的,剛巧又遇到隴州兵派人前來增援,這等有利局麵不好生利用,那程老爺子也就算不得大唐名將了。
程老爺子用兵很賊,手頭兵力既然豐厚,他可是不打算讓來襲的侯家子弟兵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性的——程老爺子並未直接發兵從通訓門出擊,而是派出一千二百兵力會同來援的一千隴州兵,悄然從永安門潛出了皇宮,順著宮牆外的大道直撲東宮,其中一千二百南衙軍分成三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剿殺侯家軍派在東宮之外的巡哨,而後分頭從廣運門、重明門、永春門大張旗鼓地殺入了東宮,虛張聲勢,以作出援軍大至之局麵,而後大開通訓門,自統一千二百餘官兵殺將出來,對侯家軍造成合圍之勢,逼迫慌亂中的侯家軍從玄德門逃竄,而一千隴州軍則布置在了玄德門外的小廣場上,堵住侯家軍的逃路,來個甕中捉鱉。
計劃是好計劃,施行起來也順利得很,措不及防的王風所部遭到四路圍攻,哪還有心戀戰,被趕得放了羊,丟下一地的屍體,餘部近千人匆匆從程咬金虛留的玄德門“生路”逃出了東宮,卻不曾想剛離了群狼,又遇上了隴州兵這隻猛虎,士氣全無之下,哪經得起隴州兵的圍殺,眼瞅著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之際,異變發生了——一撥軍馬從隴州兵身後的東大街上殺了出來,衝入了猝不及防的隴州兵中大開殺戒,唐軍的形勢陡然間嚴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