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是中秋,天早已開始有些冷了,盡管這沙漠上白天的氣溫依舊高得嚇人,用不著生火便足以煎熟雞蛋的了,可一到了晚上,這氣溫就降得飛快,別說隻著一件單衣了,哪怕是蓋上厚實的毛毯,兀自冷得夠嗆,雖沒到嗬氣成冰的地步,可一旦開口說話,嗬氣成霧卻是不爭的事實,雖說李貞一行人早已有了相關的準備,不管怎麽說,好歹也在這沙漠上行走了半個月了罷,可依舊不是太適應這等劇烈的氣溫變化,燒烤晚宴早早便收了場,除了留下幾堆篝火和百餘名負責守夜的明暗哨兵之外,餘者全都龜縮回各自的帳篷裏去了,原本喧鬧無比的營地漸漸地靜了下來,戌時剛過,整個唐軍營地便已徹底沉入了夢鄉之中。
因著天幹物燥之故,沙漠的月顯得格外的皎潔,在銀白色的月光下,盡管隔著千餘米的距離,可唐軍的一舉一動對於藏身於沙梁之後的阿莫提來說,沒有絲毫的秘密可言,雖說他無法看清那些帳篷裏的動靜,也無法瞧清後營的情形,可李貞所在的中軍大帳附近卻是清晰可辨的,唐軍的布防自也落入了他的眼中,對於唐軍那些明、暗、遊動哨的布設,老於戰事的阿莫提自是佩服得很,不過既然已經知道了唐軍布防的虛實,阿莫提自忖若是己方發動突襲的話,絕對有一舉衝入唐軍營地的可能性,甚或搶上幾輛馬車便逃之夭夭也大有希望,唯一所慮的便是目光所不能及的唐軍後營會不會有埋伏,對此,阿莫提心中實無絕對把握,故此,他隻能強自壓下心中衝動的欲望,趴在冰冷的沙上默默地注視著唐軍的營地,期頤能有所發現。
阿莫提能忍,可阿旺達卻很有些子忍不住了,一個多時辰裏,這道四十餘米高的沙梁阿旺達已經上下爬了四、五個來回,每回都是興衝衝地爬上去請命,又都灰溜溜地被自家兄長給趕了下來,急得直撓頭,可偏生又無處發泄,隻能是恨恨地在躺在沙地上,看著天上的明月,臆想一下衝入唐軍營地大殺一場的暢快淋漓,好不容易熬到了醜時四刻,再也無法忍將下去的阿旺達一咕嚕跳將起來,衝上了沙梁,一頭趴倒在阿莫提的身邊,喘著粗氣,強自壓低了聲音道:“大兄,該動手了,再等下去,唐軍都該起床了,到那時,哪還有我等的機會,嘿,就算到時候劉旋風真能拿住越王,得了那些財物,能分到我等兄弟手中的隻怕連個零頭都沒有,有肉不吃,跟別人去爭骨頭,這事也太跌份了!”
麵對著阿旺達的牢騷,阿莫提頓時一陣心煩,沒好氣地低喝了一聲道:“閉嘴!吃肉、吃肉,你就懂得吃肉,真要是一口咬到骨頭上,還不把牙全都給磕了。”
“大兄,都這會兒了,唐軍若是有埋伏也早該露出狐狸尾巴了,兄弟們都等得不耐煩了,還等個啥?直接殺過去,幹他娘的就是了!大不了搶不到,就憑咱們兄弟的馬上本事,唐軍便是跑死也追不上,怕個毬!”阿旺達心頭的火氣一起,毫無顧忌地反駁道。
一想起唐軍營地裏的那些財寶,說不動心,絕對是假話,可問題是李貞的威名實在是太盛了,再加上唐軍強大的戰鬥力,阿莫提實在是放心不下——若是唐軍沒有相關埋伏的話,阿莫提倒不是很擔心,大不了就是沒搶到東西,可至少是打了唐軍一把,也算是完成了劉旋風分配下來的任務,可萬一要真是有埋伏呢?阿莫提實不敢相信就憑自己手下這三百餘騎兵便能安全從唐軍手裏逃生的。
“夠了,給老子閉嘴!”阿莫提氣急地低聲罵了一句,也不再理會阿旺達,眼盯著唐軍的營地,似自言自語的樣子道:“兩個時辰一換崗,再有個半個時辰也該到換崗的時候了,或許是個機會。”
“半個時辰?”原本正在生氣的阿旺達聞言便是一愣,抬頭看了看斜掛在天際的彎月,心頭一喜,再次湊到阿莫提身邊,悄聲地道:“大兄,這可是唐軍天亮前最後一次換崗了,就算有甚埋伏到那時也該收了罷,衝吧,再不衝就沒機會了。”
“嗯。”阿莫提猶豫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接著一扭頭看著阿旺達,小聲地叮囑道:“你先下去讓兄弟們做好準備,到時候再看。”
阿旺達見阿莫提到了底兒還是沒明說要發起突襲,心中不免失落,可見無法再勸阿莫提改變心意,無奈之下,隻能沒好氣地應了一聲,滑下了沙梁,下令眾突厥騎兵各自準備,或是用破布片包紮馬蹄,或是忙著整理行頭,好一通子慌亂的,還別說,眾沙盜都是幹這一行的老手了,盡管忙碌得很,卻並沒有鬧出太大的動靜,至少遠在千餘米之外的唐軍就不曾有所察覺。
平靜的夜裏其實一點都不平靜,不單阿莫提所部的突厥騎兵在等,李貞同樣也在等——早在剛抵達柳園之時,李貞便隱隱感到了殺氣的存在,雖不敢確定是哪一路的沙盜,可有人在附近設伏卻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完全是種為將者的預感,李貞素來相信直覺,但並不完全依賴直覺,所以才會有那場射獵乃至後頭的篝火晚會等等東西的出台,其用意不過是借著這些看似放鬆的活動來偵察敵情罷了——阿莫提所部雖是躲得嚴實,也消除了潛來此地時所留下的馬蹄印,可卻瞞不過“鷹組”高手的尋蹤,阿莫提的藏身所早已落在了李貞的掌握之中,唯一有疑問的便是阿莫提所部的實際人數罷了。
以李貞手中的實力,要擊潰暗中埋伏的沙盜並不算什麽難事,可也就僅僅隻是擊潰而已,並無法做到全殲或是重創,甚至無法對殘寇進行追擊,而這並不符合李貞立威的本意,故此,李貞並沒有下令對躲在沙梁後頭的沙盜發起攻擊,而是故作放鬆,而後在營中設下了埋伏,打算等著魚兒自己來咬鉤,卻沒想到遇到了一個謹慎的家夥,竟然如此沉得住氣,麵對著唐軍略顯鬆懈的防衛卻並沒有發動突擊,倒叫李貞很有些子一拳打到空處的鬱悶感,不過嘛,設伏本就是比耐心的事兒,看的就是誰先沉不住氣,至於耐性,李貞是不缺的,這麽一夜也就熬了下來,眼瞅著天就要亮了,可魚兒還是沒有咬鉤,李貞無奈之下,正打算發出收兵的信號,可就在此時,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財帛動人心!阿莫提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心中的渴望,寅時三刻,正處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唐軍天亮前最後一次換崗開始了,處於交接狀態的唐軍各處崗哨出現了一絲的混亂,此際正是唐軍防禦最鬆懈的時刻,也正是阿莫提等待了一夜的最後一個機會,見唐軍崗哨交接已然開始,而唐軍後營裏始終沒有動靜,阿莫提不想再等下去了,一咕嚕滑下了沙梁,跳上了自己的坐騎,手一動,抽出了腰間直柄彎刀,也不多廢話,隻低低地喝了一句:“跟上!”話音一落,率先策馬登上了沙梁,借著黑暗的掩護,憑借著個人騎術的出眾和包裹了碎布的馬蹄,竟然未曾驚動正在換崗的唐軍便潛行到了離唐軍約摸三百米開外,直到此時,唐軍崗哨才發現了黑夜裏那晃動著的騎兵大隊,一時間號角四起,整個唐軍營地全都被驚動了,借著篝火的亮光,可以清晰地看見唐軍營地裏到處是奔跑的人流,慌亂而無序。
“別管崗哨,殺進去,搶了就走!”阿莫提見唐軍如此失措,頓時心頭大喜,再也無絲毫的顧忌,高呼一聲,揮舞著手中的直柄彎刀,一馬當先地衝向僅有低矮柵欄作為阻隔的唐軍營地,其身後的三百餘突厥騎兵自是不甘落後,各自怪嘯著蜂擁而上,大有一舉將唐軍營地踏平之勢。
近了,更近了!眼瞅著慌亂的唐軍崗哨們紛紛四下逃散,唐軍營壘裏也到處是四下逃竄的人群,突厥騎兵們眼都紅了,狂呼大叫著殺將過去,根本不管那些潰散的唐軍,徑直奔向中軍大帳前擺放那些裝滿財帛的馬車,一股子即將得手的狂喜充盈了突厥人心頭,不少突厥戰士握刀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抖將起來。
二十米有多遠?正常人全力跑完二十米最多也就是三、五秒的時間,若是狂衝中的戰馬,跑完這二十米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然而,對於衝刺中的突厥騎兵來說,這二十米竟然是個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阿莫提所部衝到離李貞的中軍大帳僅有二十米的距離時,所有的好運氣全都用完了,這二十米的距離看起來是如此的近,可終他們一生都無機會再跑完這短短的二十米——巨大而又陰毒的陷阱、似乎無窮無盡的箭雨、數百精銳騎兵的包抄出擊,這一切疊加起來,令突厥騎兵陷入了絕境之中。
不可能,這不可能!阿莫提直到跌入陷阱,被巨大的衝擊力撞暈之前,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無他,這一夜以來,他始終就不曾停止過觀察唐軍的營地,根本就沒發現唐軍在中軍大帳前挖過坑,可事實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現實是殘酷的——他中計了,羞愧、惱怒、疼痛交織在一起,立時令阿莫提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失望,李貞心裏頭絲毫也無初戰告捷的興奮,反倒有一絲失望之意,無他,費盡了心力設下的埋伏竟然隻打著了一隻“蒼蠅”,就那三百多突厥騎兵還不夠埋伏了一夜的親衛隊們過手癮的,李貞自是更懶得去參加那場一邊倒的屠殺,隻是令手下點亮了中軍帳的燈火,百無聊賴地看著帳外的混戰,絲毫也不曾有出手的打算。
盜賊就是盜賊,打打順風仗還行,一旦中伏,立馬就成了喪家之犬,再加上衝在最前頭的阿莫提兄弟全都掉入了陷坑,生死不明,這士氣就更無從談起了,被一通子箭雨洗禮了一番,便已死傷了百餘人,再加上唐軍精銳騎兵的夾擊,這場仗前後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便宣告結束,除了少數幾個仗著馬快的溜走了之外,三百餘突厥騎兵死兩百出頭,餘者舉手投降了。
戰事停後不久,陳武大步走進了中軍帳,高聲地匯報道:“殿下,戰事已定,滅敵兩百二十餘騎,生擒八十二,我部死三人,傷六人,據查,此盜皆為突厥人,兩名賊酋均已被生擒,請殿下明示。”話音裏並無絲毫的激動,無他,陳武跟李貞打過幾次大仗了,對於眼下這場小勝利實在是不怎麽看得上眼。
突厥人?唔,那該是阿莫提兄弟了罷,嗬,還有點料子!李貞早已知曉哈密地區的各沙盜之情況,一聽是突厥人,立馬明白了對方的身份,想了想道:“帶上來罷。”
“是。”陳武應答了一聲,大步走出了中軍大帳,片刻之後,領著幾名親衛押解著五花大綁的阿莫提兄弟走了進來。
“放開老子,有種的跟老子單挑,耍陰謀算什麽好漢!放開老子!”相比於阿莫提的垂頭不語,生性粗魯的阿旺達卻使勁地掙紮著,口中叫囂個不停。
“跪下!”那幾名親衛埋伏了大半夜,就打了一小會便沒得玩了,正在氣頭上呢,哪能容得阿旺達放肆,毫不客氣地對著阿旺達的腳彎便是一踢,直接將阿旺達踢倒在地,若不是李貞舉手示意,隻怕這幾名親衛還會再來幾下重的,教教阿旺達什麽叫做規矩。
“爾便是阿莫提麽?”李貞沒理會怒目瞪視著自己的阿旺達,麵色沉穩地掃了眼跪倒在地,垂頭喪氣狀的阿莫提,慢條斯理地問了一句。
“不錯,某便是阿莫提,殿下要殺盡管殺好了。”阿莫提抬起了頭來,看了李貞一眼,咬著牙道:“可有一條,還請殿下明示,這陷阱是如何來的?某始終盯著,卻並未發現殿下曾派人挖過坑,不明此點,某便是死也不瞑目。”
始終盯著?哈,這小子果然是個謹慎人,也不枉老子累了半宿了。李貞對於阿莫提的謹慎還是很欣賞的,也沒隱瞞,笑了一下道:“本王自是知曉有人在盯著,當然不會直接挖坑,可從帳篷裏橫著挖,爾又如何能看破?”
“可沙地……”阿莫提愣是想不明白,鬆軟的沙地如何能斜向裏挖出如此大的陷坑來,滿頭霧水地看著李貞,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這等看起來辦不到的事情,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問題就出現在當初燒烤時擺下的那幾張硬梆梆的毯子上,那幾張毯子看起來是分開的,其實都留有活扣,能聯成一條完整而又巨大的毯子,在毯子下布設的木板也不是為了防止毯子被沙子弄髒,而僅僅是為了撐住沙下的作業——從離燒烤位置不遠處的帳篷開始挖,一直挖出了方圓數丈的大坑,而後,在其下開始布置支撐,待得完成之後,再撤去用來隔音的攤子和支撐用的長木板條,一、兩人走在上頭根本不會觸發陷阱,唯有足夠數量的騎兵衝過其上才足以踏垮陷坑,這不過是普通的坑道作業罷了,並無甚稀奇可言,不過李貞卻並沒打算將這個秘密告知阿莫提,隻是笑了一下,轉開了話題道:“本王聽說爾是葛羅祿族人,不知可對?”
“是,某本姓謀剌,乃是金山(漢稱阿爾泰山)葛羅祿族人。”阿莫提不明白李貞為何問起此事,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
“哦?這麽說來,爾竟然還是葉護姓氏嘍,本王倒是失敬了。”一聽阿莫提自報家門,李貞還真被嚇了一跳——葛邏祿有三姓,一曰謀落,或謀剌;一曰熾俟,或婆匐;一曰踏實力,故文獻中常稱為三姓葛邏祿,首領號葉護,皆出自謀刺這一種姓,後為突厥十大姓之突厥施所擊敗,並吞並,成為突厥的別部,在西突厥各種姓中屬於等而下之的小部族,對於西突厥來說,這等小姓部族僅僅比奴隸地位略高一些,除了用於征兵源之用外,根本毫無用處,可汗庭對這些小種姓向來苛刻,賦稅極重。
“殿下竟知我部之名?”見李貞一口道破自己的出身來曆,阿莫提立時吃驚不小,眼瞪得渾圓,滿臉子驚訝狀地看著李貞。
哈哈,沒想到這麽場小仗竟然能撿到寶貝,爽!李貞原本略有些失望的心到了此時已是振奮了起來,滿臉是笑地看著阿莫提,溫和地問了一句:“爾可願降本王?”
“啊!”自忖必死無疑的阿莫提沒想到李貞竟然會招撫自己,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著李貞,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