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如何了?”饒是蕭瑀往日裏也算是威嚴之輩,可值此非常時期,其出言問話竟也語帶顫音,內裏的恐懼與不安徹底表露無遺。
“太子殿下,殿下……”肖抿蒼老的臉上突地淚水縱橫,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嘶……”蕭瑀一見肖抿這副模樣,心頭登時便是一寒,倒吸了口涼氣,突地竄將起來,一把揪住肖抿的胸衣,大吼道:“說,快說,太子殿下究竟如何了,快說!”那副惶急的樣子,再也沒了往日裏的宰相之氣度。
肖抿低垂著頭,任由蕭瑀將其搖成了個布偶,好一陣子默然之後,突地放聲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道:“太子殿下薨了,薨了啊!”
“啊……”蕭瑀一聽之下,登時就傻了眼,目瞪口呆地放開了軟塌塌的肖抿,“噌噌噌”地接連倒退了數步,口中喃喃地說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緊接著像是突然醒過了神來一半,一把推開身後扶著他的朝臣們,大吼一聲:“滾開!”幾個大步便衝進了寢室之中,入眼即見一身白色長袍的李治安靜地躺在塌上,雙手合在了胸前,宛若睡著了一般,隻是臉色顯得格外的蒼白,數名太醫跪倒在塌前,太子妃王氏等一起子東宮妻妾則位於牆邊正自哀哀切切地哭個沒完。
“殿下,殿下。”蕭瑀激動地搶上前去,跪倒在他前,伸出微顫顫的右手,試了下李治的鼻息,猛然便頓住了,整個身子猛地一個哆嗦,緊接著便嚎啕大哭了起來:“殿下,老臣來遲一步啊,殿下,老臣沒能盡責啊,老臣對不起陛下的重托啊,殿下……”
一起子朝臣們聽得內裏的動靜不對,全都蜂擁著要往寢宮裏衝,急得主持大局的諸遂良高聲吼了起來:“退下,退下,全都退下!”
諸遂良喊得倒是中氣十足,隻可惜在場的高官們誰都不聽他的,誰也不肯放過這等表忠心的大好機會,其中的道理很簡單——對死者表示一下哀切與敬意,感動的可是死者的父親,任是誰都清楚今日之事怕是難以善了,為了將來不被李世民打板子,哪怕對李治本人再如何地不屑,到了這會兒,怎麽著也得先進去大哭一場再說了,於是乎,大家夥便爭先恐後地蜂擁著便都衝進了寢室之中,一見蕭瑀哭得傷心無比,一起子朝臣們自是不甘落後,全都跪倒在地,哭得稀裏嘩啦的,哭天搶地之聲不絕於耳,倒真像回事兒,隻不過到底是真哭還是假哭也就隻有他們自己曉得了,不過麽,身為臣子,表演的功夫自然都是純熟無比的,這麽場大哭還真有些子風雲變色的架勢了。
朝臣們不愧都是演技派高手,哭起來便沒個完了,也用不著換個氣兒,別提多哀切了,可總這麽哭下去也不是個事罷,到了末了,還是老蕭同誌率先回過了神來,當然了,他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誰讓他不單是輔政大臣,還是太子太保呢,太子這麽一出事,若是沒個說法,那他蕭瑀要背的責任可就大了去了不是?這不,正哭著呢,卻見老蕭同誌憤然而起,衝著便朝太醫們奔了過去,一把將肖抿再次揪了起來,幾乎是用吼地喊道:“說,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出事的,是何人害了太子殿下,快說!”
肖抿哭了如此之久,早已是昏昏沉沉了,被老蕭同誌這麽一搖晃,人更是暈上加暈,話便不經大腦地脫口而出道:“殿下是服用春藥過量,以致體力透支而死的。”
“什麽?春藥?放屁!”老蕭同誌一聽之下,登時便急了,可著勁地搖晃著肖抿,痛罵道:“混帳行子,爾等竟敢將此等虎狼之藥禍害殿下,老夫斬了爾這老狗!”
“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等實不曾為殿下配過此藥啊。”老蕭同誌扣將下來的這頂帽子著實太大了些,肖抿如何能承受得起,當即便喊起了冤來,可老蕭同誌卻是急昏了頭,哪管肖抿如何解釋,手一抬,幾個大巴掌便抽了過去,一下子就打得肖抿滿臉桃花開。
一聽到太子竟然是服用春藥過量而死,原本正哭得來勁的朝臣們全都傻了眼,絕大多數朝臣都沒想到李治會是這麽個不體麵的死法,一時間竟然忘了哭泣,全都愣愣地看著正爆發中的老蕭同誌,內裏最鬱悶的隻怕就屬諸遂良了罷,道理很簡單——李治死了,諸遂良前頭百般的努力自然就全都化成了泡影,這還不算,身為輔政大臣,沒能照顧好監國太子,這本身就是大罪一條,一待李世民回京,他諸遂良絕對討不了好,除非他能立下奇功。
一想到要立功,諸遂良的心眼立馬就活了起來,再一見老蕭同誌完全就跟瘋子一般不可理喻,諸遂良隻能站了出來,高聲道:“諸公,太子殿下斷不是那等濫用虎狼藥之輩,這其中必有蹊蹺,我等身為臣子,未能保護好太子殿下,實大罪也,而今事已至此,當查明真凶,不可令太子殿下蒙冤於地下。”
諸遂良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其用心不過是要推卸責任罷了——隻要查,那麽不管太子殿下是否真遭人毒害,總能找得到替罪羊,大家夥肩頭上的重壓自然也就能因此而減輕不老少的,是故,盡管大家夥心裏頭都明白是怎麽回事,可不但沒人出言點破,反倒齊聲附和了起來,一時間寢宮中要求即刻查案的呼聲此起彼伏,倒也真是熱鬧非凡。
眼瞅著諸大臣都同意了自個兒的提議,諸遂良自是當仁不讓地準備當這個指揮官了,高聲下令道:“來人,傳令即刻封鎖東宮,任何人沒有本官以及蕭中書之手諭,不得擅自離……”諸遂良話尚未說完,突然間見到身著重甲的李靖領著數名將軍合著內侍監柳東河從寢宮外行了進來,忙停住了話頭,眼珠子轉了轉,緊趕著便迎了過去,躬身行禮道:“老國公,您怎麽來了,殿下他……”
李靖並沒有理會諸遂良的請安,也沒有理會跟著圍將上來的諸位朝中重臣們,而是拄著拐杖,緩步走到了榻前,滿臉子傷感地看著榻上的李治,緩緩地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這才起了身,環視了一下麵色各異的諸位朝臣,平靜地開口道:“某奉陛下密詔,已封鎖了京師四門,全城宵禁,所有東宮之人一體拿下,待查明案情之後,再作定奪!”
李靖此言一出,滿殿俱驚,諸大臣麵麵相覷之餘,一時間都不知該說啥才好了,就在這一片死寂中,老蕭同誌卻回過了神來,將已被其打得奄奄一息的肖抿往地上一扔,衝將過來,紅著眼道:“李靖,爾欲何為?聖旨呢?”
李靖原先在朝為宰相之時,是個極為謙和之人,無論大朝小會,甚少見其與人爭論,縱或是李世民出言相詢,也隻是唯唯諾諾,一點脾氣都沒有,故此,盡管其軍功該世,文武雙全,可蕭瑀卻甚是瞧不起李靖的微寒出身,更瞧不起李靖不與人爭辯的性子,往日同朝共事之時,便沒少找李靖的麻煩,此時見李靖站出來發號司令,搶了其首輔大臣的風頭,也不管此時場合對還是不對,立馬就發作了起來。蕭瑀的小心思別說李靖心裏有數,便是其他朝臣們也都知曉,不過麽,大家夥也都想知道一下李靖手中的那份密詔究竟是怎麽回事,雖無人站出來為老蕭同誌幫腔,可也同樣沒人替李靖說話,全都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等著看李靖如何收場。
此時的李靖可不是當年在朝堂上唯唯諾諾的李靖了,深感重任在肩的李靖此時是那個在疆場上殺伐果斷的大將軍李靖,自是不可能對蕭瑀有何退讓之處,一見到蕭瑀跳將出來,並沒有多家理會,也不多說廢話,隻是揮了下手,言簡意賅地道:“柳公公,請宣詔!”
“是,老奴在。”柳東河隨著李靖進城之後,眼瞅著京師各處除了皇宮外,皆已在掌控之中,此時早已定下了神來,一聽到李靖召喚,立刻從後頭站了出來,從懷中取出聖旨,捧在手中,環視了一下諸大臣,清咳了一聲,滿殿的朝臣們見柳東河那架勢不像有假,立馬全都跪了下來,等候著柳東河宣讀詔書。
“聖天子有詔曰……”柳東河將聖旨展了開來,緩緩地宣讀了起來,諸大臣越聽越是心驚不已,心裏頭寒意不斷地往外湧——這詔書以及南衙軍的調動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如此一來,李治到底是誰殺的?是李世民下的手麽?諸臣工各自心驚肉跳,直到聖旨都宣完了,也沒人出言謝恩,全都愣愣地跪在那兒。
李靖也不管朝臣們究竟在想些什麽,麵色一肅,高聲道:“薛將軍,老夫令爾即刻率部封鎖東宮,所有人等一律拿下,敢頑抗者,一律格殺勿論!”
“是,末將遵命!”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了良久的薛萬徹並沒有多廢話,高聲應了諾,大步如飛地衝出了寢宮,自去調集人馬不提。須臾,一隊隊衣甲鮮亮的南衙軍便已從東宮四門蜂擁而入,將散落各處的東宮人等一律拿下,整個東宮立時便亂了起來……
這一夜注定是個難眠之夜,盡管方是亥時四刻,可因著宵禁的緣故,大街小巷上行人幾近絕跡,,歌廊酒肆也早已歇業,然則睡不著覺的人卻是多得數也數不過來,看似平靜的夜幕下,暗潮洶湧,天曉得有多少陰謀在這黑暗中陸續上演。就此此時,一片漆黑的越王府中戒備森嚴,明哨暗哨比比皆是,可時不時卻有高來高去的黑衣人從王府的高牆上翻進翻去,各種消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內書房中,而各種指令也源源不斷地從內書房裏向四麵八方傳遞出去。
“納先生,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吳王府、魏王府事先似乎都有所準備,很難說是哪一方下的手,還有,今日衛國公李靖的突然出現也有蹊蹺,這明顯是陛下事先埋下的手段,莫非……”雁大見納隆端坐在書桌後頭始終不發一言,忍不住出言問道。
“嗯,一團迷霧啊。”納隆這回倒是沒故作神秘,起了身,在書房裏來回踱了幾步,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不管是哪方動的手,如今太子既死,誰能入主東宮可就難說了,若是某料得不差的話,陛下一回京就該召諸王回來了,這回怕是要熱鬧了罷。”
“那倒是,不過屬下以為陛下既然讓衛國公出麵來收拾殘局,隻怕心裏頭還是偏向殿下多一些罷,否則的話……”雁大剛說到這兒,納隆立馬一揮手,止住了雁大的話頭,搖著頭道:“並非如此,依某看來,陛下行事斷不會如此隨意,嘿,除了衛國公之外,陛下一定還有其他安排,隻不過太子之事太過突然了些,陛下隻怕也沒料到罷,嗯,依某看來,陛下廢掉李治之心是會有的,可絕不會對太子下此等毒手,行此事者該是另有他人才對,不過這與我等無關,就讓刑部去操心好了,真讓某感到奇怪的是那個武才人究竟跑哪去了,竟然能躲過各方的大搜查,著實厲害!”
“屬下已下令京畿處全力追緝,隻要她還在這長安城中,那就一定能發現其蹤跡!”說起武才人,雁大也是感慨得很——“旭日”已經著手安排對付武媚娘的計劃,卻渾然沒想到事情竟然奇峰突起,還沒等“旭日”發招呢,李治就玩完了,現如今武媚娘也已成了喪家之犬,就算還活著,隻怕也不可能再對朝局有任何的影響了,雁大之所以下令追緝此女,其實也就是想弄明白李治出事前的一些具體細節罷了。
“罷了,能查到最好,不能也無所謂。”納隆倒是不介意能不能拿到武媚娘,這會兒他的心思都已經轉到了下一步如何奪嫡之上了,此時見雁大如此說法,笑著說了一句,便不再糾纏此事,而是低頭沉思了起來……
惶恐複惶恐,武媚娘這一輩子還從未像今日這般惶恐過,盡管此時她早已喬裝離開了宮廷,躲藏在事先買下的一座小院落中,可一回想起東宮書房裏的那一幕,武媚娘便禁不住地惶恐不安起來——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敗在何處,武媚娘自從勾搭上了李治之後,便已做好了失敗的準備,也提前派人購置下這座小院落,當然了,當初派去購置院落的那名小宦官早已被她暗中找了個岔子滅了口,如今的滿長安城中已無人知道她武媚娘就躲在這天子的腳下,而這裏囤積了足夠的糧食,足以支撐到風頭過去,至於將來如何,武媚娘此時也顧不上了,滿心眼裏都是濃濃的不甘之意。
不甘心,武媚娘又怎麽能甘心?眼瞅著即將攀登上最高峰之時,竟然被人一腳直接踹到了穀底,這等反差之大令武媚娘恨得直咬牙——相州軍糧案既然已經開查,劉洎已是必倒無疑,一旦查將下去,無論是崔仁師還是蘇勖都得跟著吃掛落,即便不倒,受些牽連也是難免之事,至於戶部、吏部之中低級官員隻怕就將因此而倒下一大片,若得如此,東宮自然能憑借著此案往這兩部裏塞人手,從而將這兩部牢牢地把握在手中,真到那時,李治的太子之位隻怕就能穩若泰山了,隻可惜,這一切都隨著李治的倒下而付諸流水了——武媚娘作為承受李治狂亂之人,自是清楚李治已然是賊去樓空,那等情形下,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哪有可能再掌控住朝局,而朝局一亂,即便李治不死,也不可能有複起的機會了,一旦沒了李治這等大靠山,光憑她一個小小的才人,壓根兒不可能是各方勢力的對手,是故,不待李治的確切消息傳出,武媚娘便潛出了東宮,獨自逃走了,隻可惜人是逃出來了,可一生的心血也就此付諸流水了,這令武媚娘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不服,我不服,為什麽,為什麽?我不服!”武媚娘焦躁地在寂靜無人的房中來回地踱著步,口中喃喃地念叨個不停,一雙小手緊握成拳,原本俏麗的小臉也因此多了幾分的猙獰。
“唉……”就在武媚娘念叨個不停之際,一聲悠長的歎息從緊閉的窗外傳了進來,登時便嚇得武媚娘麵色鐵青,忙不迭地撲到床頭,一口氣將點在桌角的油燈吹滅,緊接著抽出一把小刀子,握在手中,渾身哆嗦不止地盯著黑漆漆的大門。
“誰?誰在那兒?”武媚娘等了良久,也沒聽到動靜,狐疑地走到門前,情不自禁地小聲喝問了一句。
“施主,還記得貧道否?”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在武媚娘的身後響了起來,緊接著打火石的聲音響了起來,原本熄滅的油燈再次點燃。
“啊,是你?”武媚娘用手擋住眉心,定睛一看,立時認出來人正是曾為自己批過命的袁天罡,登時便驚呼了起來。
“正是貧道。”袁天罡一甩手中的拂塵,單手一立,打了個稽首。
“你,你要幹什麽?奴家被你害成這樣,你還想作甚?要奴家的命麽,拿去好了。”武媚娘一見袁天罡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登時便連哭帶喊地衝著袁天罡發作了起來。
“唉……”見武媚娘落到如今這般田地,袁天罡也有種莫名的感慨——當初武媚娘剛出生之際,袁天罡便給她批過命——武家當年將武媚娘裝扮成男孩讓袁天罡批命,袁天罡隻說了一句‘可惜此兒不是女子,否則必登皇位。’此言武家上下隻作笑談耳,唯有武媚娘自己卻是深信不疑的,自進了皇宮之後,也每每夢想著有一日能登上皇帝的寶座,貞觀十五年袁天罡入朝為火山令(官職名,從六品之特設職位,非常設。)後,武媚娘設法找到了袁天罡,求其為自己指點迷津,當時袁天罡本不肯應允,可耐不住武媚娘軟磨硬泡,隻好指著恰好路過的李治說了一句‘爾之命應在其身上’,這便是武媚娘主動勾搭李治的由來,現如今李治已死,萬事皆休,武媚娘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可以說與袁天罡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時也,命也,人倫之道不變,命運之道常變,娘娘來過,做過,那便足矣,貧道即將回山,娘娘可願隨貧道同行?”袁天罡並未因武媚娘的叱罵而動怒,隻是平靜地看著武媚娘,淡淡地問了一句。
“回山?同行?”武媚娘顯然沒想到袁天罡來此竟然隻是為了此事,一時間便有些癡了,口中無意識地重複念叨著,一陣委屈之感襲來,兩行清淚便已奪眶而出,沿著白玉般的臉頰流淌直下……